念青唐古拉的记忆里,有一群孩子,在春寒的风里,洒下溢血的足迹。于是赞宗错的冰骸上,苍鹰啼啦,英魂不息。
一一题未己醒来的时候,我眼里极其模糊,只看着殷红的火苗在额前欢跃舞蹈。直到嗅见酥油茶沉厚的味道,才渐渐清醒,看到近在眉目之前的是一张溢满柴火与米糠浓烈气味的羊皮,面依稀还有着东嘎图腾健壮的驮牛匕首一样的角。
“醒来了?”阿妈说:“你睡了很久了。”
是的,来东嘎的路上,我在车的颠簸之中室息,大约是高原反应。后来被同伴带到了哪里也不太清楚。而眼下正躺在这个名叫东嘎的藏东小镇的一顶帐子里。这儿有一对面色赤红和善的母女,一条棉被,以及一壶架在火上的酥油茶。
阿妈。帐子外喊起了一个沙哑而又显得稚嫩的声音,帘子被揭了起来,伸进一顶裹了牛毛边的毡帽。帽檐压得很低,檐下是一双黑得如唐古拉山一样坚定的眼睛。他冲我笑笑,除了毡帽,露出炉火一样紫红的面庞,很俊朗,十八九岁的样子。
“日地,你还是不要去了。”阿妈用一双粗糙得像牛皮一样的手抚着儿子的脸,眼里全是哀求。
“不,我要去的,东嘎的男人不会怕那一片沼泽。”他站起身轻拍了一下还不算壮实的胸腔,仿佛已经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可他分明还是个孩子。阿姐不说什么,去隔壁的眼子里取了一身藏青色镶黄边的新藏袍,递给弟弟,旋即掩了脸出去。静夜里她的抽噎比打更的梆子还动人心魄。
日地又冲我点点头,也去了。帘子挑起时带进来一股夜风,我在席子上打了个寒战。阿妈跑来将火炉移得近了些。她眼眶已经泛了桃红,在铜色的颊上极为清晰。
“日地要去做什么?”我还是忍不住问。
“去驮盐。”阿妈捧来酥油茶,手抖了几下,茶在火上溅出一片星光。
驮盐是我们东嘎藏人的传统。春冻还没解的时候,赶着驮牛驮羊北上,过多久泉水镇到赞宗错。赞宗错是距东嘎最近的盐湖,几百年来东嘎人从那里采盐然后再驮到南边的多伦乡和嘎多乡去换粮食。东嘎人就是这样活的。
坐在干冷的草垛上,月色之下日地的双眼分外莹亮。他将这种藏人古老的生存方式以最平静的语调告诉我。他每甲句波澜不惊的没有腔调的汉话背后,都藏着触目惊心的回忆。我看过从多伦到东嘎再到赞东的地图,驮盐队伍要淌过澜沧江涌流不息的支流,翻念青唐古拉的背脊,才能用盐巴换回家人的口粮。这里没有大型载重汽车,只有靠藏人与驮牛的足印写历史。
“日地,你不怕吗?”我看着北极星问他。
“有什么,所有东嘎的男人都这么走一辈子。”他轻声答,“阿爸和哥哥也这样。”他声音蓦地淡了下去,仿佛不愿触到关于这几个人的故事。夜里,日地着了新装,在草垛上用芦管吹藏人的颤抖的神曲,这支叫《驮盐人》的曲子里全是激昂。
第二天清晨,日地驱赶着他为数不多的驮羊和四五个年轻人一起走了,连头也没回。阿妈与阿姐在帐子前挥手,袍口的鲜艳久久飘在空中。
日地走了,阿妈哭了,我被她讲的一个故事震撼了。
那一年日地十六岁,像一头初人草场的小鹿,因为首次与父兄一同驮盐而兴奋得忘乎所以,全东嘎镇上都是他奔走时洒下的欢愉。在东嘎,驮盐被视为男人的使命,日地因为可以完成这个使命而成为一个男人,尽管他依旧是个孩子。
父亲带着依尔、赫宗和小儿子日地随东嘎的大队北上去赞宗错采盐。春天才刚刚将头顶探出,藏原上冷得很,可他们因为日夜的步行与随处可造的酥油茶而丝毫不惧寒风的侵袭。
半个月后,日地一家最先来到赞宗错这个百年来驮盐人赖以生存的故乡,美妙的藏东盐湖。她宛如披了白衣的神女,在青山之间翩然。然而这次,当日地他们来到赞宗错的岸边,看到的却是被采尽的盐田,破碎的冰骸发出忧恺的蓝光。
“是多久镇上的人们先到了。”阿爸尽量保持着镇静。可是这声音在三个兄弟听来意味着他们将一无所获空手而归。没有盐巴与多伦乡人换青棵,没有粮食交给阿妈熬酥油茶。这是可怕的,更是难以令人接受的。
“走,去北!”阿爸说。日地听到这声命令,却愣在当地难以移步。北口是赞宗错的北人口,那里终年成冰,终年可采盐。但是在那看似温驯的面庞之下却是生了恶草的沼泽。多少东嘎的男人们曾被那个恶魔吞噬。这是可怕的任务,可他们不得不去。
在盐湖的北口,广阔的冰面上有白雪一样的盐霜,四下除了几株苍老的枯树什么也没有,这让日地感到自己极为渺小,极为无助。
“依尔,赫宗,你们跟我下湖去。”阿爸将阿结(藏语:布袋)与牛毛索缠在腰里,旧地,你不要去,留在岸上吧。日地呼了一口气,可随即又为自己的懦弱汗颜。阿爸又说:日地,你的牛毛索搓得好,你在这里打盐包吧。阿爸丢下这句话,同两个哥哥下湖去了。他们一步一步走近那个张着大的湖,冰骸太薄了,男人们甚至不可以挺直立誓不弯的背脊踏人湖里。
阿爸一点一点地将宽硕的胸膛佣甸在刺骨的冰盖上,又一寸一寸地向湖心挪去,身后留下一道压过的水迹,浸湿的胸前绽开了深黑的牛蛇花,触目惊。男人们熟练地用牛脚骨将盐霜扫成伽嘎(小堆),再用阿林(羊皮)将伽嘎聚成加崩(大堆),最后由依尔用阿结(布袋)将盐巴拖回岸上。日地便用刚刚搓好的牛毛索将它们绑在驮牛背上。周而复始,看似平静的工作充斥着恐惧的撇息,他们都知道只要一个失足,便会陷进沼泽,难以脱身了。
日地眼看着阿爸与两个哥哥在死寂的盐场中出生人死,他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冲动:他要成为真正男子汉,像父亲一样,无所畏惧:这个念头随着日头的上升而愈演愈烈,儿乎要控制他薄弱的身体。他一寸一寸地挪向潭口,靴底的毛毡与沙地摩出好听的沙沙声,也像在怂恿他实现这个疯狂的念头。终于,他像父亲和哥哥那样用胸膛亲吻了这冷峻的坟墓,这时在他眼里这块估恶不俊的土地也变得可爱起来,充满了兴奋的叮咚声。
“日地!”一声尖锐的叫喊穿破静寂重重地捶在日地欢快地颤抖着的心上,他的双脚倏地抽动了一下。就是这一抽搐,赞宗的冰骸已张开咯吱作响的巨口,在冰盖之下,汹涌的沼泽泥浆只一瞬间便将魔爪缠绕在日地身上、腰间,他沉了下去,连一声喊叫都来不及发出!
那个令日地害怕的声音是哥哥依尔喊的,他被弟弟的举动惊得手足无措。他的喊声引来了阿爸与赫宗。
“日地,快拉住牛毛索!”阿爸将手里的挂了白盐霜的绳索抛了过来,日地将双手举起,紧紧地抓住了。他本能地拼命拉着绳索,手在牛毛索上磨出了血。他在惊恐中不曾想过,阿爸甸阔在冰上,正被这根“救命稻草”一点一点地拉向沼泽!
依尔挣扎着从岸上拖过帐篷的长杆,递向父亲。
“别管我,救你弟弟。”
日地在慌乱之中被拖上了岸,身上全是勤稠冰冷的沼泽泥浆。他全身像被一场大病袭过,动弹不得,只得在大石上喘息着。
接下来的事,日地已经无法从模糊了的双眼中读取,只听到依尔在他不远处喊“牛毛索不够了。”日地挣扎着吼道:“哥哥,牛毛索……盐包上有……”他再也听不见什么了,沉睡下去。
日地很幸运,因为他平安地被绑在驮牛的身上回到了东嘎燃着炉火熬着酥油茶的帐子里,更因为他没有亲眼看着父亲与哥哥被那片沼泽一点一点地吞没,最终连那三顶毡帽也看不到。东嘎的人们说,父亲与哥哥是英雄。可是阿妈与阿姐不说话,阿妈带着笑,肿着的桃红色的眼睛对着西北的念青唐古拉祈祷。她们也许不在乎什么英雄,仅仅是渴望平静与安宁而已。日地哭得天昏地暗,最终对一着那个盐湖的方向将属于一个小男孩的泪水拭干。
从那时起,他发觉自己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了,家里唯一的男人。
西北的祈祷又开始了,阿妈与阿姐的额头贴在冷凉的蒙了淡青的土地上,喃喃地讲出我听不懂的语言。我也将目光投向那座我看得见的山与那个我看不见的叫做赞宗错的盐湖,为那群早已走远的身影祈祷。日地,是东嘎的英雄,连头顶盘旋的苍鹰也这样赞美。我祈祷赞宗错的灵魂不灭,祈祷东嘎人的安详不灭,祈祷日地与他的驮队成为藏东最坚强的英雄,也让他们行进的足迹成为这里谱写血泪历史的最后一笔。
愿东嘎没有哭泣,愿念青永远安逸。
后记在青藏,看到这样一群即将成为最后驮盐人的人们,他们特有的笑容背后有太多传说。我,仅仅希望纪念一种生存,一种勇气,以及无数英雄的魂灵。
200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