汁水流,酒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白居易《长相思》
他,把细细的思念穿成线,画成灯。一盏,又一盏地挂在妙霄寺外沛河之滨。于是这落寞的古刹益渐妖冶,映着幽碧的水与清冷的月色,分外孤独的模样。
他,搓着手,像孩子一样地等待。
天,真冷。
她,还没来。
妙霄寺里的茶傍晚就温上了。夜风抚过去,茶影颤抖,几乎成了一壶凌霄。寺外的枯枝“嚓嚓”地讲着什么,又仿若随着他焦躁的步子上下点着头,以至不少败叶陨落,铺成·地的碎梦。
北风吹起,这月色下如霜似雪的叶,便成了烟花湮天。
她,还没来。
夜风中还流动着她前夜里乌发溢出的芬芳。他醉了,似是至今未醒,情愿永远醉在她给的迷梦里。她在妙霄寺里燃了一簇红烛,将他黑灰的心扉顿然照得敞亮。她伏在他耳畔说,每年冬至,家乡都会放灯,宛若莲花,一盏盏开满几十里沐河。于是他在冬至之夜里画了几百盏灯,一路挂过去,似是燃了整条河。
她,还没来。
妙霄寺的破檐上已挂满了冰晶。棱棱角角地映出的都是女子的脸,凝肤胜雪,点漆的眸,苍白的颊,过分地清冷了些,那笑却是极明朗,尽管仍是不食人间烟火模样。他搓着手,护住一小团火苗。她的衣裳单薄,定会不胜冬夜寒冷。他为她生起一团红日,只盼能将这胭脂色染上她的颊,待她当真笑擂如花。
她,还没来。
他记得她说,冬至时可与家人相聚,她还说:“公子,我冬至之夜定来,等我。”他为此画灯煮茶,团火移炉。对,还在炉上煮上一锅水饺。这东西他包不来,却是买城里最好的店家的。
他记得她讲幼年与父母同食情形,他羡煞了,只因自己自幼便是孤儿;他爱煞了,只因爱她幸福地醉在回忆中的模样,她,还没来。
水饺上上下下,如一锅自鸽。不时地有一个水泡被鼓破。
啪地将满锅的欢声漾开来。而这香气欢乐没等来她,却等来一个拄杖的老者。他,失望。
“年轻人,可在意我这瘸老头子在火边歇歇脚吗?”
他犹豫,点头,扶老者坐在为她准备的毛毡上,盛了一碗水饺递去。他数好了,一共二十三只,给老人九只,她十四只,他自己不吃。
老人笑,欣然地接过来。
“你,是在等人?”
堤。
“是姑娘?”
“……”他在火光里赤红了脸,兴许是太热了,这火有些烤人。
老人搁下碗,徐道:“那姑娘可曾给你信物?”
“有。”他诧异,从怀里摸出一条白巾。纯粹的白,无画无字。
老人捧来看,良久才道:
“年轻人,这妙霄寺中曾借住一户人家,少年夫妻生了一个小女儿,可爱伶俐,皆异乎寻常。长到三岁时在冬至夜里放灯,竞随了那莲灯落人水中冰窟。少年夫妻爱莫得救,只得年年在此放灯。直到几年前,那夫妻才搬走。大约是想开了些,移居他处求生计。老头子今天至此,又见放灯,还道是那夫妻又回来悼念女儿,却不想遇到了你。”
他听得呆了,眉头却皱了起来,心口仿佛被毒蝎噬了一般。
老人于火光之中似什么都看到了,又似什么都没在意,只递与他白巾,拄杖离去。走出十余步,又回头,道:“年轻人,小心,冬水甚寒。”
瓦锅里的水已不开,天寒得紧,水饺紧紧抱作一团,不复方才生气。
她,还没来。
他团了白巾,只觉从未有过的冷。她不会来了,他想,灭了火,回去。
“公子,谢谢你为我放灯。”
百步外的亭台上,她白衣如鹊,移近,带着甜丝丝,冰冷的气息。
他并不想退,也不能退,身后便是汁水。手一抖,白巾落进泥土里,染了纤尘。他俯身,将白巾浸人汁水涤净。指尖触处。
彻骨地冷。冬至,水寒。
他回首对她,集然一笑道:“姑娘包涵,我对你不住,这绢子,脏了。”
他递出去,赫然发现,自绢变了血缎,红得炫目妖冶。
她伸手来,接了,道:“冬至水寒,公子小心。”
他蓦然觉察,其实她比注水暖。
冬至之夜,汁水漂灯十里。他拥了她,仿若拥了一潭冰雪。
她笑,月下如花,“公子,比沛水暖。”
他亦笑,柔声道,“自然。”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
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未结成,江头潮已平。
一一林君复《长相思》
200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