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寿与延萍先后去县城读书,水瀛的心里有一种失落感。人就是这样,当他原来的生活规律突然被打破,他就会感到不适。
其实他的学业本来是非常好的,在私塾里,先生常常夸奖他文章写的好,还将他写的文章作为范文,经常帖堂呢。延寿也很羡慕他,老是向他请教,他还经常给延寿改文章呢,延寿的文章经他一改,先生也是要在堂上炫耀一番,说延寿的文章大有长进。每到这时,延寿还会在下面看着水瀛做一个小动作,因为那点长进,全是来自于水瀛的功劳。不过,在水瀛的帮助下,延寿也真的很有长进,文章的确也是越做越漂亮了……
延萍就更不用说了,她对水瀛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那简直就是一种崇拜。
无论什么事情,只要是水瀛说话,延萍保准支持。延萍也经常拿着自己的文章,找着来让水瀛看,“水瀛哥,你帮我看看这一篇写的怎么样?我可是老也写不好呀,水瀛哥,你可得帮我改一改。”
“好,好。”
“你得帮我好好改一改。先生老是夸奖你,我知道先生夸奖大哥的时候,也都是你帮了他。这一次你必须帮我,好让先生也夸我一次……”
水瀛笑笑说,“你呀,先生要夸奖谁,那是他的事,我能说了算?你个小东西,你以为我管着先生呀……”
其实,延萍是喜欢水瀛,有事没事,她都想找茬儿和他闲聊几句。也难怪,这水瀛不仅天生的一付好人才,而且又不是那种奶油小生,说话做事显得很有风骨。就是全镇上的后生又有哪个能比得上他?他们从小在一起玩耍,后来又在一起读书,水瀛又和她大哥延寿结拜为朋友,他们就和一家人一样。小时候他们在一起玩,有时延寿欺负她,水瀛便出面保护她,她觉得水瀛比他亲哥哥还亲,就这样慢慢地长大了,延萍也就把水瀛看成是自己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早就从心底里爱上了他。
当然,这个爱只在延萍的心中暗暗地藏着。
自从武文兴到来以后,由于他们年龄只差几岁,而且武文兴的思想相当活跃,不象以前的老先生那样死板,只照着课本教他们,而常常要讲一些发生在北平、上海、太原的事,有时还讲外国的东西,讲外国文学,讲辩证法,讲马克思……这一切对他们来说简直是太新鲜了。他们之间的话题更加多了,生活似乎也更加充实了。
文兴问他们,“你们喜欢文学吗?”
“喜欢,喜欢。”
“那你们都读过什么书呀?”
水瀛说,“我看过《五女兴唐传》、《七侠五义》、《大明英烈传》,还有……”
延萍说,“我可是什么书也没有读过呀,我不喜欢看那些打打杀杀的,可又没有自己想看的书。”
文兴叹一口气说,“咱们这山区呀,就是闭塞,根本接触不到新思想。有许多的中外文学名著,你们根本读不到呀。”
延萍急着说,“李先生你就给我们说说吧,别老吊胃口了。”
于是,文兴给他们谈起了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谈起雨果的《悲惨世界》,谈起狄更斯的《荒凉山庄》,谈起小仲马的《茶花女》,谈起了莫泊桑的《一生》,谈起了易卜生的《娜拉》……谈到中国的文学,什么曹雪芹、李清照、鲁迅、郭沫若等等。
这些都是中外的名著,文兴都能把这一个个精彩的故事简述下来,延萍和水瀛都听的入迷了。
每天夜里,水瀛和延萍都要让文兴给他们讲名著里的故事。武文兴当然也非常乐意,特别是常常讲一些思想激进的文学作品。慢慢地文兴将几本杂志送给他们,“这些是我从省城带回来的,你们要是想看可以拿去看,这里都是反映新思想、新文化的,大都是我国现代文学中涌现出来的先进青年作家所创作,很值得一读。”
他们接过来,这是些《新青年》、《向导》、《小说月报》等。
这些杂志中新思想的渗透,更使延萍有了对爱情的追求。
可是,在水瀛的心里,压根儿也没有这样想过,虽然在他们之间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从小到大没有离开过,一直长到现在,彼此之间也没有过什么顾忌。但水瀛心里非常清楚,她是武乡首富的千金小姐,是大家闺秀;而他呢?充其量也只是一介草民,能傍在裴家这棵大树下乘凉的一介草民。他哪里有这个做乘龙快婿的资格?他们之间的距离太大了,他不敢想这个。
不过他还是担心要分手,因为他与裴家的少爷小姐分手,就意味着会走在两个天地里。
他的心中一直担心会有这么一天,可这一天终于来了。
俗话说没有不散的宴席。孩提时代的无拘无束,迟早会到一个尽头的……
他不可能和延寿、延萍他们在一起生活一辈子,尽管他和延寿是结拜的朋友。他知道,在他们中间总有一堵无形的墙阻隔着……
可是,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突然,他好象有些措手不及了……
因为在那个分界上,延寿、延萍先后都去了县城去读书,那也曾是他向往的地方呀。而他……好在有武先生与他在一起,武先生常常与他谈论一些国家大事,他也非常喜爱听这些抗日救国呀、穷人翻身呀、天下平等呀等等道理。
武先生还说,“日本帝国主义占领了东三省,我分析他们并不会就此罢休,还会侵略华北、华中……乃至全中国,中日之间迟早会有一场恶战。我们作为中华民族的热血男儿,为了我们的民族,为了我们的国家,要有牺牲自己的思想准备……”
水瀛听着武文兴慷慨激昂的言词,心情也非常振奋。
“所以,我们今天不仅要学习文化,而且也要练武,练一个好身体,练一身好本领。”
“好,我早就想练武呢。以前在冬季我就也想去学打拳,可是我爹说武将安邦,文臣治国,闹武没啥出息,不愿让我使枪弄棒。”
“什么叫出息?能为国家出力,能为百姓出力,就叫有出息。听说过岳飞的故事吗?他在国破家亡的时刻,肩负起民族重任,千百年来成为有口皆碑的民族英雄……”
武先生的话,真的让水瀛的眼前豁然开朗,“好,我听你的话,从现在开始就一边学习文化,一边练武,先从骑马练起,冬季村里人们打拳,我也参加。什么时候有条件了,再练打枪。”
于是,郭水瀛开始在课余之时,以放马为名,去练习骑马。
东漳镇的村后有一眼水井。水瀛骑着马出去跑一趟,到草坡上一边放牧,一边看书,之后也来这井台上饮马。
村后的坡顶上,有一个小村庄,这个小村子实际上也属于东漳镇所管,叫东漳寨,不过东漳的人都叫它寨上。寨上只有一二十户人家,不上百口人,这寨子四面是树林和崖头,只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通下山来,这是寨上与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寨上的人们祖祖辈辈在这条路上行走。
水瀛自打出来练习骑马之后,当然也就和寨上的人见的面多了一些,渐渐地也都认识了。
就在这里,他发现了一位少妇。
这位少妇每天都要下寨来担水。少妇长的十分爱人,面皮虽说黑些,却黑的俏,个头虽然小些,也小的妙,看起来瘦些,但瘦的结实。她的脸上不知哪里总是带着一股特别的爱人劲儿,头上梳的发鬏,显得那样的恰如其分,留在鬓边的一缕黑发,总是在轻风的吹拂下一摇一摆地。但是,在她的身上也能明显看出,虽然正当姿色丰盈的青春年华,却见她因饱受了一种折磨,而失去了欢乐、失去了活泼,两只眼睛显得有些滞呆,带着一种凄冷的神情。
水瀛自从见了她,这个形象就再也消失不了,总认为这个女子便是他心中的偶像,尽管他一眼就看出她是一位已经有了主户的少妇了。在太行山一带姑娘和媳妇有个明显的区别,那就是头上的发鬏,当女子还是姑娘的时候,都留着长长的辫子,等到结婚那一天,便将辫子散开重新进行梳妆,而这次梳妆却与以往的梳妆有所不同,不再梳成长长的辫子,而要将长长的头发盘起来,在脑后盘成一个发髻,这叫“上头”。这并不是一次简单的外型变化,而是人生的一个巨大的变革,女人一经过上头,就意味着你这一生再也不是闺女了,它标志着她已从一个姑娘变成一个媳妇。
可是水瀛还是想和她靠近乎,那怕是说上一句话心里也感觉舒坦。这不是水瀛轻浮,想去拈花惹草,他的这种想法,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欲望。
这就是爱吗?他说不清楚。
其实,爱本来就是说不清楚的。
是呀,他今年都十七了,到了成熟的年龄,他应该懂爱了,他应该有爱了。
可是,他怎么会一下子就爱上一位少妇呢?这个,他真的也说不明白。
少妇,一个有丈夫的女子,一个有主户的媳妇。你爱个什么劲呀……
可是,这个女人,已经走进了他的身边,更走进了他的心间……
他曾想过多少次,要把这个女子忘掉,从他的记忆中剔除出去,抛却这没有意义的思念,他要去浩如烟海的生活中去,寻觅适合自己爱的女子……可是他已经做不到了,这就是一见钟情。
爱呀,真是件不讲理的事情。
然而,她实在是安分守已,来到井上,根本不看水瀛一眼,只顾低着头打水,握绳的手微微有些颤抖,绳在手中显得更加柔软,那双灵巧的小手,在水瀛面前变的是那么笨拙,一把一把,随着她双手的有规律的循环,小筲儿上来又下去,下去又上来,一下一下把提上来的水倒进大筲里。大筲里的水满了,她又用微颤的手,把提水的麻绳一圈一圈地盘好,然后,操起扁担轻轻地放在肩上,在扁担的一端尖上挑上小筲儿,另一端尖上挂起绳子,她躬下身吃力地钩起两大筲水来,转身走了。
无论功夫长短,她总是这样机械地、默默地干活,低着头,从来不敢顾盼一下左右,在她的脸上蒙着一层羞怯,蒙着一层逃逸,甚至于有一种恐惧。
这一切水瀛看的十分真切。
他是个十七、八岁的大人了,见了自己待见的女子能不动心么?
面对着她,他总是想多看几眼,他是个老实的年青人,多看几眼心里也觉的高兴。
他想,这是谁家的媳妇?这么美丽,这么飘逸,这么讨人喜欢,这么让人动情?
每次见到她,他都是那样认真地看,而她是那样低着头,默默地做着这个已经早已烂熟了的动作。
不过,对于水瀛来说,这一个动作就是看上成千上万遍也不觉得厌烦。多少次他想上前和她说几句话,可是他还没有那个勇气。
渐渐地,他感到在自己的心中,产生了一种不可言状的东西。
夜晚,他入睡的时候,这个少妇的影子不知怎么常常会出现在他的梦中,那一连串提水、担水的动作,和她那吃力的走动,永远地镶嵌在他的脑海之中……
在梦里,他曾经鼓起勇气去说,“我来帮你提水吧。”
好象是她只是对他轻轻一笑,没有作答。够了,就这一笑,他已经觉得十分满足了。他走了过去,只见她抬抬头,用纤细的手指,捋一捋鬓边那一缕长长的黑发,微微一笑,把那条细细的绳子放在了他的手中。
水瀛从她手中接过绳子,就在这一霎那间,水瀛似乎感觉到,她那小手在他的手上轻轻地碰了一下,顿时,他浑身燥热起来。女人呀……这十几年,他还没有挨过女人的肌肤呢,原来,女人的肌肤是这样的细腻,这样的光洁,这样的美妙,这样的诱人……
他的心醉了……
他不知那来的那股劲,三下两下便将两筲水打得满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