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个老汉是个赶马车的。
他等水瀛吃完饭,引着水瀛一起来到车跟前,这位张师傅也很随和、热情,他给水瀛把自己垫坐的那张老羊皮挪了一半儿过来,又伸手在上面拍了一把说,“来,后生,坐在这儿。”
水瀛坐了上去。
张师傅也跃了一下身,坐在上面,一边摇着鞭子,一边吆喝一声牲口,就上路了……
“得儿,驾——”
水瀛坐在车上心里想,今天可真是遇上了好人,虽说给人家饭馆里洗了洗盘碗,可这老板多好呀,不仅白给他吃了饭,还帮他找了顺道的车让他搭着,而且这位车老板也是这样的好,待人热情着呢……
这时张师傅和他搭讪道,“后生,你这是要去哪里呀?”
“进城。”
“去做什么事呀?”
“其实也是过路。老师傅,我想……我想上西山。”
“哦?要去那里挣钱吗?”
“嗯。”
“就你一个人?”
“嗯。”
“上西山可是要三五个人结伴去呀。你知道西山在哪里不知道?”
“不知道,反正一直往西走呗。”
“后生呀,你想的太天真了……你以为西山这钱好挣吗?”
“怎么,张师傅……你……”
“嗨,我年轻时候在那里住了十来年呢。”
“那……”
“这西山,其实就是吕梁山,那个地方呀……”张师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实际上那里比咱这里还要穷,去那里挣钱不容易呀。不过,那里人少地多,上西山的人,大都是向地主家租一片荒山来种地,要是年景好了,忙活一年也能挣一些。可是,那个地方气候不好,十年九旱,好年景实在少……”
“张师傅,这么说去那里也挣不到钱?”
“不是挣不到,是不容易呀。当然,要想挣些快钱,也倒有个办法,西山有些地儿煤窑特别多,你要是去那里下坑刨煤、拉驮,那就肯定能挣到钱,那里的工钱是当日红,当天发当天的。只是……”
“只是什么?”
“后生,你还小,还没有成家吧?”
“没哩。”
“那我劝你还是别去干那个。”
马车行驶在一片坑坑洼洼的路中,看似有点走不动了,张师傅一手拉起溜缰,一手高举鞭子,嘴里呦喝着,“吁——驾……”顺手一鞭子抽在前骡身上,两条前骡四脚一用力,车跃过了一个绊在轮下的石头块,又走顺了……
张师傅又接着给他讲起来,“那个地方太危险呀,下煤窑,那可真是两片石板夹一条命呀,去了那里的人,就在阴阳相交中生活,你在上面是阳界,一下坑就是阴界,下了坑就是下了地狱,说不定哪天就上不来了,说不定那一天就会去见阎王。西山的那一个坑口,一年还不死个百二八十条命呢,你年纪轻轻,不值得去那里卖命。”
“哦?”听了这位师傅的话,水瀛的心像浇了一盆凉水,一下子从头凉到了脚。
原来他一直听人们说上西山去挣钱,以为那里的钱好挣,谁知道是这个样子?要去那里种地,那肯定是不行的,他不能三年五载住下来种地,花花等着他,不等秋收他就得回来。可是,下煤窑,要真象张师傅说的那样,一旦卖了命,挣这钱还有什么用?把自己小命赔进去,还如何回来引花花呀……
“后生,我给你指个路儿,你要想挣些钱,我看你还不如就到祁县、太谷呢,那里是个富裕地方,找个打临工的机会还是容易的。”
这个张师傅拉起了他的经历,年轻时在外面跑的地儿不少,他这赶车的手艺就是在太谷给人家拉车闸学会的……
天快黑了,车子晃游着来到了县城。
张师傅说,“后生,已经到县城了,你今晚儿有住的地儿吗?”
“有,谢谢张师傅。”水瀛下了车。
本来他想去见见延寿,到他那儿住一宿,明天再赶路。可是他又担心,怕他爹找来了,那样可就麻烦了。住店吧,又没有钱,嗨,怎么办呀,他只好找到一家饭铺的堆炭房子里凑合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郭有才就忙着打点订亲的彩礼,一件一件地叠好,放进了“拾落”里去,外面又用一床大红缎被面扎成一朵红花,摆放在上面,又用红头绳绑好。这里有他多少年积攒的物品,也有最近购置的新货,有精制的国货,也有灵巧的洋货,大到布匹刺绣,小到梳篦头绳,花花样样,应有尽有,也真够排场的了,是呀凭他在裴家的身份,他必须做的排场点。
一切准备停当,太阳已经一杆子高了,他见水瀛还没有回来,心想可能是年轻人贪玩,昨晚睡的迟了,干春上年轻人们没事干,早上醒不了,就派人叫他,好让他早点回来准备准备,待会儿张媒婆就要带他去羊峪村的韩三孩家去订亲。
郭有才打发人去叫水瀛回来,一会儿,小使唤的跑来回话说,水瀛不在那里。
莫不是水瀛跟着镇上的后生们去玩了,到哪个地方去摸棋、打牌,或者是跌“猴”、赌钱去了?玩的天不早了,在别人家随便歇息了?这倒也可能。他又赶快派人,去那些与他年龄相仿的、常在一起玩耍的孩子们家里去寻找。
“你们快去找找看,别耽误了大事。”
眼看着吃罢清早饭了,派出好多人满镇子打听,还是没有个音信。郭有才有点火了,真是,昨天吩咐的好好的,今儿有事,可就是不听话,瞎跑什么呀?马上又吩咐让人再出去寻找。
这时,张媒婆已经来了,“郭大管家,准备好了吗?让四个汉子抬着彩礼前头走,俺和水瀛在后面跟着,这订亲的事,还是排场点好。”
“嗨,还说呢,本来‘拾落’我都收拾好了,人也准备好了,可现在水瀛也找不见了,人还不知道在哪里,可怎么去订亲?”
“什么,水瀛不知道哪里去了?”
“是呀……”
“那可怎么办呀?”
“这不是正在找吗?”
“要是找不见,那可怎么办呀?”
郭有才听她说出这样不中听的话,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只顾自己去忙了。
裴东家听说水瀛不见了,也着了急,真是的,这是怎么了?祸不单行呀,刚刚前几天县里把那个先生武文兴抓走后,私塾里也乱糟糟的没有人管了,正发愁这一帮孩子让谁来管。这下倒好,水瀛也走的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他赶紧走过来说,“有才,这是怎么回事呀?赶快让全家人都出去找。”
夫人美兰马上安排,打发家里上上下下的丫环、使女、家人、长工都忙活着出去寻找去了……
一大帮子人满镇子找,不用说各家各户,就是茅厕里、牛圈里,还有村边的麦糠窑子里也找遍了,他们把个东漳镇已经翻了个底朝天,可哪里有水瀛的影子?直到大晌午,各路人马陆陆续续回来,可都是那一句话,“没有找见。”
这婚今儿肯定是订不成了,张媒婆在裴家大院里急的团团转,挣不上说媒的钱不说,韩家那边又怎么交待?这媒婆说话不算数,日后还如何吃这嘴皮子饭?她随屁股跟着郭有才说:“郭大管家,咱这事情可是万事俱备了,你这‘东风’却刮不起来了,你看这事该如何办呀?”
郭有才无可奈何地说,“如何办?你说如何办?他人找不见,我能怎么样?难道能让我与你去?又不是给我找媳妇。唱戏总得唱戏的上场,不能让看客上台吧。只好先由你去给人家韩家一个回话,咱们过几天再说,另择吉日吧。”
张媒婆干着急,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扭头去了,一边往羊峪村走,一边盘算着这鬼话该如何说了。
水瀛找不见了,郭有才可真的急坏了。
这时有人说:“哎呀,会不会是引着那个寡妇私奔了呢?”
“是呀,这倒有可能,年轻人,为了这事,啥也能办出来。”郭有才一下子怔住了。因为这事,水瀛和他说了多少时候,东家也和他说过,太太也和他说过,特别是过年那两天,大少爷延寿回来,一天到晚在院子里来回跑这事,最后,惊动了大太太也来给水瀛说情……可是,他想来想去,这事不成,好端端个后生,凭什么要说一个寡妇呢?他满以为只要他硬着阻拦,水瀛也就死心了。可是,谁知世上这男女之间的事情,真是没有办法说呀,水瀛大概真的就铁了心?非要去找那个寡妇,要是他们也在野地里做起了那个勾当,这个事情也就难说了,男人呀,最怕的就是挨了女人的身子,只要上了那个钩,别说是钱、心……就是命,也会拿出来不当回事的……
这不,一定是弄下大事情了……
想到这里,他真着了急,必须马上去查访一下,看寨上那个小寡妇还在也不在?
“不行,得先去寨上打听打听。”
可是他不想让别人去打听,那样,要是张扬出去不好听。没办法只好自己去,郭有才火急地就往寨上走,他要去落个实信。刚刚转到山后,便看见一个媳妇正下寨来担水。哎呀,那不是个花花吗?他虽然不认识,可是他早听说寨上就这一个女子担水呀。这还好,花花在家哩,水瀛总算没有引着这个花花私奔。
可是他又到哪里去了呢?
这也用不着上寨去了,郭有才一边往回去返,一边想,那他究竟到哪里去了?会不会是因为不愿意和羊峪村的那个闺女订亲,跑到了县城,又去延寿那里去搬救兵?或者想跑出去躲几天,专门耽误这订亲的黄道吉日?其它,实在是没有个去的地方了……
郭有才急火火地回到家里,马上叫长工小三过来吩咐说,“你现在骑上匹马,赶紧进城跑一趟,找到大少爷的学校,看看水瀛在不在那里,如果在,让他马上回来,如果不在,你也赶快回来告我。”
直到第二天黑夜,天都快三更了,小三才骑着快马返了回来。他连马也顾不得去槽上拴,便跑进了郭有才的住处。
郭有才见小三回来了,马上就问,“怎么样,水瀛在那里吗?”
“没有呀,大少爷说,水瀛根本就没有去过他那里。大少爷听说水瀛不见了,也很着急,这可怎么办呀……”
“这可怎么办呀……”
这时,东家裴玉珊也来了,“小三,有没有水瀛的消息?”
“水瀛没有去过大少爷那里呀。”
郭有才说,“他身上分文钱没有,他能到哪里去?怎么吃住呀?”
这时,小三又说,“我返回来的路上,在长乐店上一家饭馆子里喝了口水,顺便向老板打问了一下……”
“怎么,有消息吗?”裴玉珊急着问道。
“老爷,是有个消息。我一边喝水,一边打听,看有没有一个后生路过,我又把水瀛的模样给人家说一下,店老板回忆说,照这样子,前天是有个后生在他这馆子里吃干粮,问他找汤喝。他说后生人很勤快,帮助人家洗涮盘碗,老板就给他吃了一碗面,还帮助给他找了个顺车,到了县城……”
“坐的是谁的车子?”
“听说是城里的张师傅。又说正好张师傅在路上拉炭,我又快马追上问,直追到城边上才追上他,等问他一打听,老张师傅说,水瀛在车上和张师傅叨念,说是要上西山……”
“什么?水瀛上了西山?”
这时,大太太听见小三回来了,也急忙赶来打听水瀛的情况,她人还在门外,听到这个消息,就着急地说,“西山是个好地方?他去那里能行?种地他一个人种不成,那不就是去下煤窑吗?”
裴玉珊也着了急,“是呀,这多么危险?去西山下煤窑,那可是两石板夹一条命,不是个好事。咱这里有不少人去干这活,有几个回来了?”
大太太这下也不怕什么口舌不口舌了,一个尽儿数落开了有才,“有才,你看你这是干的个啥事情?你说你是为他呢,还是害他呢?好端端的把个孩子逼的上了西山,你养活不了他,还有老爷管呢,他和延寿就象亲兄弟一样……”
裴玉珊也说,“是呀,水瀛是个好孩子,这事呀,我看有才你……”
大太太急着连珠炮似地说,“他要找媳妇,你就非要阻拦他,一个正月有多少人说你,就是说不通,就说俺和美兰、延寿这脸面小,老爷的话你总该听吧,你该给老爷个脸面吧?可你还是不依,现在闹成这个样子,看你怎办呀?水瀛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能对的起他死去的母亲吗?”
郭有才在那里一言不发,黑着个脸,没有办法。他心里一直在想,水瀛呀水瀛,你爹这可也是为你好,你爹还能害你吗?你想找媳妇,咱给你三媒六聘找个好女子多好,可你非要一个小寡妇,叫我这当爹的脸往那里搁呀?我这里还紧着给你找,心想让你回心转意,哪想到你能这样做呀……
这时,裴玉珊说,“我看那样吧,这事情马虎不得,有才,你马上准备一下,去找他吧,就是跑遍西山的所有煤窑,也千万要把他寻回来。大嫂你也别急了,美兰,你去给有才取些钱来,让他赶紧走。”
郭有才走了以后,裴东家这心也安不下来。他这家里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可是有才不在家,好象做什么也没人商量,其实以往做什么事,好多主意都是有才出的,现在有才寻水瀛去了,裴东家也真不知该做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