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副长长的眼睫毛眨了眨,空场子上只留落几缕薄尘。
她向回走,也是朝车驰去的方向,那尘土还没有落尽似的,飘过来,飘上她着意洗过的面颊,涂了些姑娘们用的高级“面奶”的鬓边。她走着,觉着身子整个冰凉了,多少个冬天,都不像这个冬天这般冷,许是她穿得太薄……曹月泉这一天老了十岁。皱纹加深,沟也似地横在额头上。
一想想女儿,就像那破碎的心上又刺了一刀。泪水沿着眼角边的纹路洇开来。
这等于毁了丫头,她会同意吗?往日觉得她大了,甚至觉着有些“老姑娘”了,可今个却瞅着她小,格外年轻,还是个娇嫩嫩的娃子。咋跟她张口!记得晚,她刚一迈进上屋,头一低,又退了出去,丫头个动作,几日一直在他眼前晃动,头一低,退了出去……他知道,丫头心上依旧有着那个狼心狗肺的人,可是,当爹的没有别的路了!索元亨至今不露面,沙疗所悬在那达,爹不能看着月牙泉跌落到坑里水里,要为这千百口子人的公司寻个退处。
可是爹……没有权利逼你,强迫女儿如何,他甚至没有脸张口啊!
女儿去学校了,怕是快回来的了,这一整日他在家里坐卧不宁,盼女儿早些回来,可又怕她回来!阳坡偏到院落那边去,像往天一样,院门吱扭一一声,知道是丫头回来了,他的心扑通一下像被掏空了似的。
吃饭的时候,和她娘母子三人饭桌前没多说话,沉闷闷的。她妈妈说:“他爹,你和丫头这是咋了,都好大的个脸势?”容容忙笑着说没有咋呀,爹,我来给爹添饭。”
当爹的一愣,把碗递在女儿手里。
晚上,天黑下来,一家人便各回各的屋歇息了。久久,他没有安歇,瞅瞅女儿的窗户灯也亮着,是在备课嘛,还是看书哩?他在上房外台阶上走过来走过去,竟不知不觉走到厢房门口。
门,没有掩,他咳了咳,进来。见丫头啥也没干,站在窗那儿,许是早就望见他了。此刻她脸上一怔。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算是招呼了。
“噢,我……看看你壶里有喝的不,若没,爹上屋里有,”爹说罢,看了看满着的水壶,低头,又往屋外走。
她嗓子一阵咽痛,不觉说:“爹,坐一会儿吧……”
“嗯……”他这才住了脚,寻了把椅子坐下。
她摇了摇头。
“爹,有哈事,爹说吧……”
他一怔,半晌半晌没有吭声。
她依旧站在窗那儿,脸色变白,掠过一丝抽搐。
他竟不知不觉流下了一行泪。女儿眼里也悄悄地涌出泪水。
当泪水干去,不知多少时辰过去,曹月泉眉宇间的皱褶里反倒拧出几分汉子气,说:“娃子,你听说沙疗所的事了?”
“嗯,”她点了点头。
“……你心上,还……还有他么?”
她垂下头。心底不禁一下下剜痛,撕扯,发狠地撕扯着“元亨”两个字。
“我也没想到,他会跟阴家合手,来算计,算计……”
“嗯一……”她咬住了嘴唇。“爹,这些,我都知道……”
“丫头,爹想问问你,你看,县人大的巴吉主任……”
“不,爹,女儿……谁也不嫁!”
容丫头一声呜咽,双手捂住了脸。
曹月泉把那苦泪往肚里咽了咽,又说:“早先,我也瞅不上他,可而今,觉着他心还不坏……他答应给咱公司无偿捐款三十万……”
“爹一,你别说了,爹这是等于……把,把女儿卖了!”
曹月泉顿时又涌出了眼泪。几乎支不住身子,也摇晃起来。是哩,这就是卖女儿,亲亲的女儿,从小养到这么大,出落得这么出息,当着全县有名的优秀教师!可他为啥要“卖”呀,不是那荒年灾景,换吃换喝,不是讨不起媳妇,拿女儿换亲,更不是他自己为图啥达官显贵,他为的是啥呀?
“爹为啥,女儿知道,可……可是,女儿一辈子就……就完了……”
“娃子,完不完的,不在于你跟不跟那样一个狼心肠的人,你要真跟了他,才算毁了自己。爹不强迫你,只是希望……爹养你一场,你也能为……为月牙泉……”
容容抬起脸,走近爹,扑通一下跪下身。
“爹一,女儿做梦也没梦到过呀……我小小的,就在月牙泉拉土、背粪,肩上绾着车套绳。中学回来,还为队里记过账、当过会计……在这间屋,女儿成夜成夜地在那台缝纫机上,为爹、妈做单的、棉的,拆的、缝的,爹,你还要女儿奉献啥呀一……”
这时,妈妈也哭着奔进屋来。容容“呃一”地一声昏倒在地上。妈妈呼唤着中卜伏上去,“我的娃呀一,唉一唉唉唉……”把女儿抱上炕,为她盖好被,守在炕沿边啜泣不休。
曹月泉拖着一副木呆了的身骨,缓缓走出厢屋……
表彰大会就在张老大盖起来的新市委大楼召开。好个派场,省、地区、各县都人了大楼第七层,设有豪华型会议厅,白天,奶白色的壁灯一盏盏映亮沙发软椅,省长、地委书记先后作报告,几乎把个“联营”推崇为“通向XXXX的桥梁”。
索元亨一时间又成了这大涌大浪尖尖上的弄潮儿,推在录像镜头的最前面,各大报纸头版头题,奖状、金牌挂上胸脯。这已是会议的第二天了,下面的议程将是元亨的报告,经验交流,研讨“企业方向”。
元亨坐在会场上已是如坐钉板,不得安宁。他至今没有到月泉叔那儿面,沙的在头儿有了,前会,前的亮。
阴知新从茶几上的水果盘儿里摘下两根香蕉,一掰两半,递给元亨一根,自己悠然地吃着,半听非听地瞅向讲台。元亨侧近他说知新哥,我该回了,的,有”
“你这是,拆台拔脚地做啥,明天再有一天就结束了嘛,啥事不能办!下面就是你的报告……”
“不,知新哥,报告还是你作吧!”
“我?我没你那么‘红’,嘿嘿嘿……省长、市长都瞅着,你要走,就走吧!”
元亨低下了头。
这时服务员蹑脚走过来,叫元亨接电话。
元亨走出会议厅,在那边服务台上抓起话筒。噢,是元通打来的。“哥,你快回来……我去了伯的厂子,伯他不接受咱的款子,他谁的钱都不要……我不知道伯是咋回事,你快回来吧!”
他头皮一麻,预感到木器社就要出手了!他想立即叫上司机,乘桑塔纳奔回去,而这时,只听会议大厅传出一阵掌声,混杂着他索元亨的名字。知道作报告了他将说啥,照着打印好的报告念吧,啥“曹家桥乡联营公司,是在迈向共同富裕的社会主义道路上的初步尝试……”他默吟着这几句词儿,走进会场,顿时又一片掌声曹容容躺在炕上,泪不住地流下来,流下来。
这又是一个夜晚,夜很深、很深。哗一哗一的响声?像掌声?又像潮声、水声,像那条渠,自党河水库延伸到这儿来,她同元亨在渠边走着,走着忽又啾见她在那条乡道上走,一个人,背着书包,她那么小,是个娃子……有时候他俩前后脚,走到一起,不会说啥“情话”,只说说村里谁家的猪没喂住,死了……还瞅见正月看灯,焰火迷迷离离……那些景儿,都好像极遥远、极遥远。完了,一切该结束了,她拿起一把剪刀,就像剪断一根丝线一。
她,他,小是个流的。她不像个二十来岁的姑娘了,她的身子、体态、心血、气力早就垮了,耗尽了,也许她现在才发现,或是早先不愿意承认,她怀过孕,坠过胎,没人知道这些,那时她还幻想着把它生下来,还默默地为它起过名字……想一想,从背着书包的时候到现在,她没有一天快活过,好像早早就有一种预感,她不会幸福。孤独,忧郁,担心,苦闷,一天也没有离开过她!
她还爱他么?咋不回答爹呢?一行泪冰凉凉的,又落在枕头上。她眼前竟不知不觉浮出那个摆毡房的人,的确,面目并不很丑,确有一副厚道道的样子,噢……就这样算了,算了,爹说得是,爹、爷,都为这村干了一辈子,她也该再给这村些啥吧!噢,好快呀时间,已到后半夜,星星都没了。她该起来了,一会还得去学校,轻些,不要打搅爹妈休息。
她蹑脚走到院里,天尚黑,上房屋也黑黑的,静静的,她迈上台阶,悄悄伏在上房门口,默默地说:“爹,你睡吧,安心地睡吧……”
直到开会的第三天,元亨乘着桑塔纳回村。下晌,他叩响了容容家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