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容，你真好……可我不能那样待慢你，别人家有的我都要让你有！等还完帐，我要把一切置办得漂漂亮亮。日后，我还要盖一座像阴知新那样的二层洋楼，贴上壁纸，铺上地毯，带浴室卫生间。”
容容听着不觉有些刺耳，说：“元亨，你咋总是跟他比试呀，我不爱听这”
“嘿嘿，”元亨笑着，“好，你不爱听咱就不说了，我不是要跟他比，我是想咱俩过得要比任何人都快活……”
容容一笑，倚在他肩上。
是的，看到元亨刚迈步就取得成功，她当然高兴，就像自己被评为优秀教师一样。可又说不清有一种隐隐的啥东西，蒙在她心头。上次她来这院，正碰上元亨就着台灯很近地点钱，她没有打搅他，悄悄踱到另一间屋，天寿伯正蘸饱了墨挥笔写字。她看了好一阵，直到眼睛发酸，竟看着是元亨在那儿，写的是啥“四面风沙飞野马，一潭云影幻游龙”，再一定神，才发现仅仅是她又记起了那年冬天，雪天，在月水伯家他写的那副对子……晚间，小院有些凉，她从上房取来一件衣裳，给元亨披上。
“过几天萧条了，你干啥？”容容问道。
“我想到兰州、西安跑跑，看看货，还想看看有没有愿意停薪留职到咱这的，的，他到这。咱的，了的景儿就一钱不值。”
容容笑了，“那你为什么自己不提笔，真是‘洗手不干’了？”
元亨郁郁地，半晌没吭声。他似乎又望见他曾画出的东西，《米颠拜石》，《三危佛光》，还有3卩幅一直也没安上个名字的“寿昌城”……他笑了一声，说不干了，彻底‘洗手’了！”
容容抬起手搭在他肩上。
“那也不必跑那么老远去请什么‘神仙’，你的3卩位王老师，不是画得很好嘛，为啥不去找他说说看？”
“噢，王先生是不会来这儿的……”
元亨吁了口气。打从分手，他再也没见过他。
容容理解元亨的感情，他很崇敬王先生，也还怀念着自己走过的3卩段路……她早就想，即使不为了画画，也应该去看一看王先生，买一份厚礼，她陪元亨一起去。
天色傍黑，他们走进那间上房。
灯亮着，窗帘拉着，这上房内屋收拾得格外干净，两只小沙发，一张床，外间屋是办公桌子啥的。容容不是头一次来这儿了，可一进得这内屋，心就扑扑的，喘气也不均匀了。是的，看来是该早点儿办了！呃一地一声，两人便搂在了一块儿。
他拥着她躺在那张床上，她穿着件薄薄的羊毛衫，他感觉那样绵软，脸在她隆起的胸部贴着，抚揉着。这使他记起那年冬天，雪天，她脖子上围着一条毛围巾，白白的下巴颏儿绵绵地依在那儿，那时她似乎还很小、很小，正月十五，他们一起看灯，人潮把他俩挤在一块儿，她羞羞的，总是挣巴着身子躲他“容容，我看你咋没变样，还是前些年那样子。”
“嗯，爹说我不像个娃子了。可我瞅你还是个小姑娘，比早先更年轻、更亮了“噢，你压得我好重，透不过气……”
他刚抬起来些，不禁又扑下身去。“啊……”她轻轻一声呻吟，闭上眼睛。“容容，我这辈子真幸福，有了你……可我差点犯了个无法补救的大错，早先……”
“你又说‘早先’，我没怪过你，你咋老责怪你自己。”
容容他在她脸上的她搂他的，那子，是，
的，
“好容容，这世上没有比你更温柔的姑娘了！知道体贴人，懂得人，你从来没有埋怨过我一声！”
“咋没埋怨过，刚刚还‘怨’你哩！”
“怨你，‘压得太重’……”说着她扑嗤一笑，把烧红的脸埋在他肩侧。
小院，那样恬静，鸣沙山在这屋后，悄悄地呈出那明晰的曲线，白亮亮的，落在夜空的底衬上……
元亨把家里安排了一下便离开了，先到敦煌城里呆了一半天，看看王文宣，而后去酒泉，由那儿乘火车去兰州、西安。
初冬，一件西装短大衣罩在外面。这件大衣是容容为他买的，否则他舍不得这样花销。倘若今晚住在敦煌，让他住旅馆单间，一日六七十元，钱倒是有，他决不会去住。
来到县文化馆，往日旧人似乎都变了样，十分生疏。馆长办公室、王先生的画室、他曾当作“宿舍”的那间大房子，靠西边那座图书馆楼，三楼上的某间屋……他似乎都不大认识了。馆长也换了人，原来的馆长调博物馆任职。这位新馆长告诉他，博物馆与这边分家了，升了一级。王先生现在是这儿的副馆长了，这两天身体不大好，在家休息。电话铃响了，馆长拿起电话来，正巧是打给元亨的，“是曹处长来的，让你接。”元亨接过话筒，只听对方说：“元亨嘛，容容告诉我你来了，到我这儿来吧，家里吃、住的都很方便，听见了没有？否则我向容容不好交待，哈哈哈。明后天的车票我也已经预订了，来吧！”元亨顿时感到一身的温暖，他尚未离开敦煌，便已想念容容了。
出了文化馆，他只觉自己刚从那间杂物堆积的大办公室，从那张曾睡过许多日子的单人床上翻起身来似的。临近正午，阳光暖融融的，他在电话上告诉容容哥说他晚上去。他到街上找了个小饭铺随便吃了一顿，便准备去王先家。
原先在馆里的时候他去过他家，是王先生邀请他去做客，后来还请过一次，是请他和陆虹两人一起去，索元亨不愿再去想往事。他家不在这几条正街上，而要横穿过西大街，进人较僻背的一条小巷道里，土路坑坑洼洼，一座私人的小宅院，院门外有棵柳树，很像月水伯院子里那棵左公柳。
元亨肩上挎着一只旅行包，手里还提着一网兜给王先生买的礼品，敲响了院门，他想他肯定在床上休息，会打搅他么？
开门的是王先生的小女儿，她一眼便认出了他，高兴地喊道爸一，元亨大哥来了！”许是听到“元亨”两个字，王先生忘了放下手里的画笔便走出屋。
元亨一愣）“王老师，我来看您……”
“小索！”他把笔递给了女儿，上来握住他的手，“你，你这是要上哪儿？”
“想到外面走走，先来看看您。我去馆里，他们说您的身体……”
女儿插嘴说我爸不想当他那‘官儿’，就在家装病！”
“去，你知道个什么！”王文宣责怪了女儿一句，忙招呼元亨进屋，“来，到这屋坐吧，”把元亨让到上房，没去那间他刚才作画的房子。
“来就来嘛，还拿什么东西呀！”王文宣说着，便喊女儿沏茶。
元亨问师母不在家么？”
“她妈妈上班，中午不回来。”他摘下眼镜拭着镜片，坐在沙发上。“小索，听说你干得不错嘛，我时常留意你的消息，报纸上介绍你的文章我都看了。”王老师，我一直没上你这儿来，原因是，我自己也觉着不好意思……”唉一，不能这么说，你干的这行，比我有出息！喝水，这冬天，也没个水果什么的……”王文宣有些尴尬。其实这季节街上卖啥的都有，苹果、桔子、柑子。“你吃过饭了么？”
“噢，吃了。”
“你稍坐，”王先生起身出了屋。他想立即上街买些什么，可这小巷这么，让元亨了。去房的。
元亨坐在屋里，跟这位小妹妹说话：“今天没去上学？”
“我都工作啦！”她很活泼，聪明，他只来过她家两次，她却还记得他。
你爸爸在画？”
“中国美术出版社，要出版他的画集，说让他再羊卜充几幅作品。”
“噢，怎么早先没听王先生说过？”
“嘻嘻，早先，北京也没打算给他出书，只是在《美术》杂志上零星地发表发表，现在，国外美术界评论我爸爸了，所以，北京就急着要出书了。你说有意思吧？馆里也要让我爸爸当什么副馆长，不当还不行！”
“那就当嘛，为啥不当！”元亨说。他知道王文宣的学问，撇开作画不说，莫说当个馆长，就是当个市长县长的也不算高抬了他。
“我也是这么说，”她说着，“看看我们家住的这破房子，多少年也没换过，我爸爸要是早当官，哼……”
王文宣端着一盘什么走进屋来，“来，小索，嗑些葵花籽，还有水果糖。”他把它摆在茶几上。那向日葵籽还热着，像是刚炒的；盘子的这半边，摆着十多块糖果，像是放久了的。元亨拿起一块糖剥开纸，吃着，心里有股说不出的。
“去，丫头，炒两个菜，我们喝点酒。”
“噢，不要张罗了，王老师，晚上我还得去一个人家，说好了在他那儿吃饭。王老师，我现在自己有一个小院，我真想把你接去，住在那儿，什么也不让你干，有人侍候你吃喝，让你干你自己的事情……”
索元亨说着，眼睛竟不禁潮漉漉的。这次来，他还为王先生带了一件小礼物，就放在他那只旅行包中，想走的时候再拿出来。
小索（现在（还”
“……嗯，”他点了点头。
“就是，闲的时候也动动笔，别把过去的都撇掉。有什么需要我帮助你的，就来找我。夏天的时候，接到你的请柬，我心里很不好受，没去，你怪我了”
“王老师，”他用力摇着头。他衣兜里揣着一笔酬款，就是王先生为教习他画的那几幅画，卖掉了，抽出几成来酬谢作者。可是，他怎么也张不开口，扯不到这个话题上来，更不敢唐突地把那酬款拿出摆在王先生面前。
王文宣了（说，在（没有（我心多了。”
“王老师，您能不能，为我们书画社画两幅画？”他想就这样切人话题，以便说出卖掉他的画的事情。
“呃……小索，假若我的笔墨能对你的学习、探索有所借鉴，我愿意还像以前那样送你几幅画……”他想说，他不能供他去卖画。他并不觉得画不可以卖，只是他不愿意支持他去卖。昔日的良苦用心，而今变成一场交易！
这时，他女儿端来了酒菜，简简单单摆在几上。“索大哥，你和我爸喝吧，我再去炒两个菜。”
王文宣招呼着端起杯子，两人轻轻一碰，一饮而尽。王先生说：“小索，我很少有时间画画，但是给你画画的时间还是有，你只是把它挂在自己家里就是了。”
“王老师，您还记得您画过一幅《风雪驼图》么，因为不称意您把它撕了，揉成团扔在我住过的那间大办公室的墙角里。后来，您不知道，我把它一片片地捋平了，裱糊了，至今还保存着它……”
“噢……”他又端起杯子来，“来，干，吃些菜，丫头做得不好。”
“只是我把你，后来给我的几张，卖了。没经您同意……”
“噢，没啥，来，吃菜……”
“王老师，你不要怪我。”
“不会的，我送给你的，就是你的东西了。只是它，它们都不像样子，没有使你亏本吧，能挣回那裱糊钱么？”
索元亨从衣兜内掏出那一沓酬金，尚未放在几上，王先生一把拦住了。
“小索，你收起来，”
“王老师，这是您的心血。”
“不，我的心血……不在这儿……这只是你自己辛苦的结果。你要是这样，我不再与你交往。”
“王老师……”元亨只得把钱揣回衣兜内，说我知道，老师不愿意我走”
“不，我说不清，只觉得心里很难过……可你放心，我今后还会关心你。噢，小索，最近有这样一件事我得告诉你，你还记得咱们原来的那位馆长大人吧，现在调到博物馆当官儿去了，他说他要跟你打官司，说你拿走了馆里的资料，私卖文物复制品。你得防他一些。你知道博物馆也经营拓片、临摹壁画啥的，你尽可能地避一避，不要再卖那些玩意了。据说，这些东西，国家文物主管部门拥有专卖权。我不大懂这些，我只能向他做些劝说工作，把他压住。”
“王老师，谢谢您这样关心我。您知道，我离开馆里的时候，除了您给我的几幅画，我几乎一无所有……所以我心里坦然，不怕他怎样。”
“是的，小索。干你这行，同我所干的一样，都不是一帆风顺的……我祝你成功，更大的成功！”
他们又端起杯子。
“王老师，您还……认我这个学生么？”
他有了泪花，笑着说呵呵，怎么会不认呢！”
元亨从旅行包里取出那件礼物，那是个缎制盒包装的，内里铺着丝绒的玉雕，带有紫檀木底座儿？真正的一块晶茔别透的玉石。
王先生头发稀疏地背在脑后，衬衣领口儿磨损，望着这块玉石。他作画一生，这间寒屋中从未摆过这样贵重的艺术品。他又要拒绝，元亨忙说：
“王老师，请你一定收下它，这与那酬金决无半点关系，您记得您教我的时候，我画过一块‘石头’，我早就想把这样一块‘石头’送给您……”
他与王文宣握别，走出小巷，回头，见他依旧站在那棵柳树下。
在容容的大哥家他安适地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启程去酒泉，乘坐的正是巴吉坤的那辆豪华型的大轿车。
车出东门，走了不到四五里路，车上的“空中小姐”便开始服务了。那小姐手端托盘，一人一块巧克力、口香糖，分发着，面带微笑。车厢里播放着音乐，响了一阵，一个女声，操着一口标准的国语：“亲爱的旅客，感谢诸位乘坐我们‘福地’公司客车。本公司客车每日早八时由敦煌、酒泉两地对开。车上座席宽敞舒适，空调冷暖怡人。我们更愿以周到的服务为您的旅行洗扫疲劳，增添欢乐……”接着，又用英语照说一遍。
是容容的大哥为他买的车票，不知道这张票多少钱，他的座位在前边，靠窗，的确很舒适。他没见过巴吉坤，真想见见他，到底是个咋样的人。那两个穿着一样的服务员便是他的“门脸”，哼，真有本事啊，据说他现在已是百万富翁了，在敦煌城里落了户，买了块地皮盖起一座洋楼。而王先生，却仍住在那样一个院落中，等着北京出版他的画集！忽地，想起巴吉坤向容容提过亲，噢……巴吉坤摆毡房的时候他在干啥，他在月水伯的院子里学做木匠；巴吉坤撇了那毡房倒卖黄金的时候，他在干啥，他正在一个心地往城里奔，想做一个“国家的人”；巴吉坤已成了汽车大王的时候他在干啥，他还背着个画夹子四处游荡着……聪明的巴老爷，你比我先走了一步！到了酒泉，先去邮局拍一封电报，向中国美术出版社预订王先生的画集两千册，它肯定畅销。光靠书画不行，去了兰州、西安还要看看那边的珠宝翠钻。兰州，陆虹就在那儿上学，兰州大学，外语系，去看看她么？
“元亨，你有机会来这边，别忘了来看看我……接到你的回信，读了又读，其实你信中说的，我早就知道。馆里有个女友，常跟我通信……”车窗外，戈壁、沙漠，一处处风化的残垣、土丘，向车后飞掠，恍忽觉得这车不是向东奔驰，而是向西，向南湖。“我真羡慕，你生活得那样充实，我真想到你那书画社去看看，你不会不欢迎我吧？还有你的容容，不会把我当外人，我想。真的，有时我觉得你们那小院也是我的家……”
怎么会呢，他怎会把她“当外人”呢！这里就是一座烽燧，等候你随时在这里歇脚！陆虹，我心里明白，一切都明白……他觉着她的脸向他倚过来，依在他的肩上。回头一看，是他、身边那位乘着了大向。
“噢，”那老兄一愣怔抬起头，说：“妈日的，这巴吉坤的车就是个舒坦，一坐就想睡觉！嘿嘿。”
他伸了个懒腰，掏出支烟，刚点上火，“飞行4、姐”说：“请勿吸烟。”他把烟掐灭，脸子一沉，“他娘的，就这点不好！”
这时小姐又开始分发饮料、面包。那老兄接过饮料，插上吸管儿哩了起来。问了元亨去哪儿，便搭呵起来。三说两说，才知这位老兄是酒泉文化馆的，也是个啥“馆长”。元亨心说，怎么当馆长的都是这副形象，没有一点文化人的样。靠这帮人能搞出个啥文化！好像印象里，巴吉坤的哪个哥哥在酒泉也当着个啥官儿？
“嘿嘿，就在我们那儿，咋会不熟悉哩。”这老兄说着，把那盒饮料喝了个净光，末了还摇摇看盒里面有没有剩下啥，说在我们那儿当正馆长，那是他大哥；在你们敦煌县委招待所当所长的，那是他二哥；这巴老爷是老三，兄弟三个唯这老三最红火。”他说着，肥脸上呈出嫉羡的颜色。
元亨笑笑说，当官不好嘛，你们这些当官儿的还不够福分？”
“唉一，我们当了个啥‘官儿’哟！人家巴老爷那才叫当官哩，咋？你还不知道？巴吉坤现在是你们敦煌县人大常委会的副主任喽！飞黄腾达，把我们算个啥，毬。”
索元亨一怔，这消息使他震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