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买卖,曹月水的确不含糊,他与阴知新井水不犯河水,而张老大现今也无法挟持他了。他直接包揽工程,不再让张老大从中过手。大凡兴建楼堂馆所的又都认他的大名,那一手木活敦煌城没有第二家,建筑工程,土归土,木归木。从门窗装修到室内摆设,这一套全归了曹月水。张老大曾想用钢窗钢门来顶掉他,也没得手。高级宾馆就讲究个双层的木制窗子,更讲究些的,连3卩室内的墙围、地板都是木制的。铺地板,才真正耍那“合缝”的手艺哩!曹月水从没有让一个主顾抱怨过工程质量,返工的事听也没听说过。一片赞声、谢声、下一个主顾的邀请声,电话嘟、嘟地响个不断。
白天没完没了地干活,晚上还守在这木器社里,闻着那股子木腥味,唉,真是个单调。倘若他早些年续个弦,而今里外也有个照应,回到那边上房屋里睡睡还有个意思。娃子们都大了,娶的娶、嫁的嫁。小乔走了以后,猛觉着心里空落了,是该找个伴儿了!唉,农村人封建哩,虽说现在嫖的赌的、讨小的纳妾的干啥的没有,月水终还是没跟任何人提过。若说,恐怕十村八寨少不了愿意来的。不是说他腰缠万贯,够买她十个八个的“小”,而是说,谁不知道曹木匠鳏居多年,老实本分。等今年忙下来,托朋友们说说,兴许还找一个三十来岁的好人儿,城里的,干干净净,体体面面。
月水这一辈子,没干过什么亏心的事,除了那会儿给集体干活,自己少了些,想来心里有些的别是在月不得的觉着这样。除此而外,他没有做过什么害人的事,眼下挣得的这些钱,确实说哩,是拿他半辈子的汗水换来的,没有一文钱上印有伤天害理的污迹。就说找这儿,他不会儿子儿来,这等事,怕是他这辈子也干不出了。唉——,现在那些发了财的人,人家过的啥日子,听说广州,深圳,真是花天酒地,好个大亨的世界!就说这敦煌城,倒金的、贩银的,狗日的们啥乐趣没有享受!
他曹月水似乎并没有享受多少人间欢乐,倒是尝了些子别离之痛。先是大儿子闹分家,后是索家后生离开他的院子,再后是小乔出嫁……看到她与根世结婚,他心里只有痛,没有乐。
他还记得那日傍晚,他从这边收了工回家,走进院子。那时还没有娶进二林家的,院里静静的,只有那柳树微微摆动。他往西厢屋喊了一声小乔,没人应承,只见他七爷迈出下屋,说回来了,丫头在后院吧。”他折身往后院走,在后地了是说啥后院子的,天也不,在,再,子里两个人紧紧地抱着,忽然他看花了眼,晚照熠熠,麦草黄黄,那是亨娃么?亨娃子啥时候回来了?他眨着眼,再望那门板似的背身这才看出那是根世。地,也。他大走过,过在头的缰皮条,嗖一地一鞭抽打过去,落在那门板似的身上,麦草秸子飞派。
“伯一,你打吧,打吧,伯……”
根世扑嗵一声跪下了。只见丫头“呜一”地哭着蒙脸奔出后院。他盯着女儿的背身骂道死丫头,你,你……”
“伯,不怪她,都,都是我……”
“还不给我滚一!”
根世却仍不站起来。月水忽地又扬起手中的皮条,只听院那边传来一声:“月水一,”阴老七拄着棍,流着泪。“月水呀,别,别怪罪娃子们了,我求你答应他们……”
“七爷,你回屋去歇着,这里没有你的事干!我,我曹月水决不会答应一!”他吼着,手里的皮条竟失落在地上。“阴根世,伯对你不薄吧,对你阴家人不算坏吧?可你一!把你家的骆驼拉走!牵走一!全都牵走一!”他一边吼着,一边发疯似地抽打着那骆驼,从槽头钝断缰绳,一脚踢翻了木槽,打倒了支棚的架子、桩子,忽拉拉草棚坍落,骆驼嗷嗷地惊叫、奔跑……
刹那后,静了下来,后院一片狼藉。阴老七拄着拐杖默默地离去,抬起袖子拭着泪。根世也不知何时离开了。院落中只留有他,站在那坍塌的槽头边。半晌,听到嘤嘤的低泣,低头一看,是女儿跪在他脚下。
“丫头啊……你咋想的哩……”
“嗯嗯嗯嗯……”小乔只是哭,说不出话来。
“刚才,我还以为是亨,亨……”
“爹一,呜一呜……”她不禁大哭起来,刚一放声,扑嗵昏倒在地上。
“乔一,乔丫头一,丫头一……”他伏下身,双手抱起她,豆大的泪珠扑答答地落在她胸脯上,“娃,娃子,嗯、嗯、嗯……”他抱起她,走出被胳马它了的子。
而今,他看女儿跟着那么一个小子,心里痛不是爱不是。当初他死活不依,怎奈他们已生米熟饭。出嫁的时候,他赌气,只给女儿买了两件衣裳,别无他物。那天,小乔走出家门,把一个裹衣裳的小包袱挎在胳膊腕儿上。“爹,女儿去了……”曹月水也不禁落下老泪。阴承祖硬是求上门来,请他过去喝酒,说哪怕是稍坐一坐也好让他那张老脸有个着落。他去了,苦酒一杯,泪如泉涌。自那日后,他不知多少日没有再沾过酒,连那酒味都怕闻到。直到他家二林成婚的时候才开了戒。二林娶的是“沙疗所”的一个丫头,娃子人艮好,被月泉派到酒泉学了一阵医务,有些子针灸上的技术,月水若有个头痛脑热,这媳妇便来为他调治一番,也算是对老人的一些儿安慰。这桩亲事,还得感谢月泉兄弟哩,是他一手撮合的。而今那“沙疗所”也还办得不错,媳妇娃子在里面尽心尽力的。月水想想当初跟月泉“分手”,总觉得心里头有点愧意,于是便拿出了一笔钱为村上的“开发公司”投资。他告诉月泉:“不要记我的账户,这不算什么股金,我也不吃红,村上将来有钱了还我,没钱了就算了”
二林的婚事当爹的认真地操办了一场。操办中,不禁又想起自己那样薄情地对待女儿。他并不嫌弃根世家穷,穷嘛,怕啥,咱曹木匠家原先不也是个穷根穷种;他也并非觉得承祖这一家人有啥不好,民国末年就破落了的穷人家能有个啥瞎(坏)心歹意的,承祖老实得跟他儿子根世一个样。月水只是心里默默怨恨他家的“姓”,一想到自己亲娘的死,心里便挽起一个大疙瘩。另外,他从来就看不上根世这个憨小子,长了个门板似的身子,有啥本事?除了拉骆驼还能干啥?他只要一看见他,便不禁想起亨娃子,想起在那大院里干活,在那柳树下吃喝,他往嫁妆箱子上描画山水花鸟……一想起来,妈日的那没心肝的东西!却又仍念着他,也是个痛不得爱不得的货,自己作自己受去吧!最近,听说他回来了,辞了那边的工作。他依旧是条光棍儿,也没见他带回来个媳妇啥的,哼哼,苦去吧,娃子!
但忽地月水心上一痛,一痛,如望见他那落拓的样儿,背着个破行李卷,淌着土路……又不禁心问:你回来干啥哩,有些啥打算么,娃子?扬起头来吧,莫那么垂着、吊着,跟个鬼似地难堪,你若还愿意先上伯这儿来混两天,伯还愿意接收你,给你一间洋房,一间大大宽宽亮亮堂堂的办公室……月水老汉想着想着,不禁脸上挂上了泪,呼出一声:“丫头,你,你迈步……迈得太了”
自打阴知新当了乡长,曹月泉一直感到惶惶不宁。如那龙口中的麦子,熟了,黄了,却没遇上个好天气,随时都会被风摇落,被冰雹打落。他想,他肯定会报复他,只是时间早晚的事。曹月泉并不稀罕这么个芝麻大的官儿,一个村支书嘛,当不当都无所谓,只是他若一下来,月牙泉的集体经济便彻底垮了。“旅游业开发公司”刚搭起个架子,夜光杯厂、刺绣厂才开始营业,尚未营利,他不能看着它就这样垮掉!仅就一个沙疗所,花了他多少心血呀!沙山下建起那么一座四合院,屋宇仿古,花草飘香,十来间病房,三十多张床位,太阳能采暖浴室……这已经将村里的钱用尽了,刚刚开业,就医的人不咋多,他想稍有积蓄还将为它添置理疗、激光、电疗设备,那时游人们稍有病痛便不能不光顾它。他让容容写了报道、通讯、广告,发往各处,登上报,四不能不来。沙沙,沙,沙面温度可达摄氏50度以上,进行沙疗对皮肤无污染、无侵蚀,配合针灸、理疗,药物、按摩,可治愈风湿性关节炎、脉管炎、坐骨神经痛和消化功能障碍等疾病。长则十余日,短则三两日即见疗效……”这些出自容容笔下的辞句,曹月泉如今都能一字不差地背诵下来。他只担心,不要垮下去!
容容她大哥对他说:“爹,这事你用不着担心,他阴知新敢做手脚,我立即告他!现在,陆鸣山在省上官位不低,省纪律检察委员会主任,第一把手,管着全省各级干部,哼,他阴知新也不会不知道!”
去年,推行啥“土地租赁制”,曹月泉顶撞了他。租赁制,土地公有,你以什么身份出租它?这个你祖父用过的法儿,今又拿来重新捆缚农民的手脚,让曹月泉也学着你的样儿做,我做不出啊!月牙泉这上千口人,他们要自由自在地活在这一千九百多亩农田上,做这农田的主人,而不是别的啥玩意你的粮食上去了,是的,可是“人”的地位落下来了,你的村民、乡民,不过是一条条雇佣的汉子,在你的臭钱下喘息!月牙泉这片土地,上面没有血迹,没有铜臭,没有抽打牛马的鞭影,相信农民们不会亏了这地,他们会尽力打出粮食!力弱的,可得到力强的帮助;力强的,却不得吞并力弱者的。曹月泉不允许任何人在这块土地上做任何变相的土地买卖和劳役剥削。有困难种不得地的,我来为你耕,村上的拖拉机没有作价给私人,就留作这一用场;有因经商做工而不愿意种地的,把地收归集体,另行分配。倘若有既不愿意种又想留着地的,让他的地生钱生利,除非曹月泉再次倒台,他才能做他的梦!
月牙泉村,集体经济发展较慢,月泉心急如火,但他相信这是一条能走通的路。原先,他们产的粮食一直居全县之首,只是近年,因工副业的冲击产量有些下降,但仍属全乡上游。工副业也渐渐有了起色,刺绣厂的产品已开始外销,外省有不少单位来订货。在这儿,一摆上柜台游客们就挑挑选选地买起来,中国人、外国人,来沙山都想着留个“纪念物”。嘿,一时还供不应求哩。他给小乔出了个主意,光制那纱巾、香帕、锦袋儿的成品既费工又费时,哪跟得上趟,不如买进一些现成的背心、衬衣啥的,你只是在上面加几朵花绣个沙山胳骑,不就可以当咱们的产品卖了么?小乔自结婚后,性情有些变化,与月泉叔反倒亲近了,对集体的事也比以前上心了。而今她独挡一面,担任刺绣厂厂长,说:“叔,你就放心吧,我一定把这事干好。”她教习着一大帮姑娘、媳妇学刺绣,还远远近近地联系进料、销货,与敦煌、酒泉各大工艺美术商场都挂上了钩。从南方请来一位专家传授技艺,使厂里更增添了不少花色品种。月泉对小乔说L小乔,厂里的活儿不忙的时候,你还可以去拉骆驼嘛!”嗯。”她应着,可再也没去过。闲下来,宁愿在柜台边帮着别的丫头卖卖货,检查检查铺面,很少离开厂子和厂前面的商店。曹月泉看到这情景说不出的感动,觉得自己终得到一个丫头的理解。
元亨回来了,月泉马上想到办“书画社”的事。倘若元亨也能像小乔那样在村里大干起来,那可就红火了,“开发公司”就彻底地立起来了。月泉那日跑去看他,问他为啥回来,他说,“那达没个干头,不如回来种地……”月泉当即说了他的打算,并说小乔现在如何如何。元亨低着头,半晌不语,末了说:“曹书记,我刚回来,还没想过自己该干啥……”往日他总是叔、叔地称呼他,今个却猛茬茬地叫了他一声“曹书记”,使他有些尴尬。天寿一旁说:“月泉啊,这娃忽东忽西的,没个定性,怕是指望不住啊!”月泉的心并不冷,唉,等等看,许是娃刚回来心上乱,又听说小乔……呵呵,不怪娃子!
从元亨去县城,差不多有三个年头了。仿佛那是很远、很远的事情,那个看灯的晚上……好像在容容身上烙下了啥印迹,刻得那样深,多少次以为抹掉了它!
她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出一行朱自清的句子,荷塘啊、月色的,会突然面对学生跑神,记起些啥;冬天了,换上那件小袄,一裹身也会猛地感觉到些啥;一次妈妈生病,她守在床边,妈说,“容容,别破费那些钱为我买这买那的,那是娘为你攒的。”一听这话,又引起她多少遐想……可她并没有等啥,并没有思念哪个实实在在的人儿,更没想过哪个人有一天会咋样。那个夜晚,早已在她这两年多的苦乐中化为一缕毫无目的的情愫。
一日,她哥从县上回到家,说元亨在馆里已有了相好……听了这消息,她淡淡的,没有一丝埋怨,只是为乔妹有些抱憾。现在,小乔早就结婚了,噢,时光啊!这几日,她觉着自己变得勤快了,刚从学校回来,不是做饭就是洗衣裳,从不等妈妈张罗。早晨,起得很早,天不亮就梳洗完毕,去上学校,走出村仍惦着村似地回头望望,微薄的晨色勾出村落黑朦朦的影子。在学校又总想着早点下课,放学。回家的路上,刚走上渠桥,心就忽忽地热上来。这渠由西向东,很宽、很长,渠水总是很满,桥头的大闸敞开着,水哗哗的,水面上泛着浪花、泡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