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内,一人已呼呼拉鼾,另一人捧着本街头的黄色小报躺在床上,见他进来,打了个招呼回来了?”元亨倒在床上。见那老兄报纸儿翻得悉率作响,他也打开了画夹,把刚才湖边的构思三笔两笔勾画出来。稍停,却又想到肃北大水河那淘金的场面:当金山,两面高山巍耸,峡中大水河哗哗奔泻,回声荡荡。那山上山下爬满了人,开石的、挖沙的、河两岸过罗过筛的沙里澄金的,雇工们发出吁吁的喘声,收工的时候一个个脱得身子赤裸裸,一丝不挂,被工头捜身,有一个为私藏金子,把它吞下肚去,结果当即死去,躺在那大水河岸边,瞪着血红红的眼睛。淘金大王那山一般宏大的身子,矗立在峡谷上游,两眼盯着那具尸首,用手一指,“把它扔下河去!”峡中不住地回响着“扔下河去”扔下河去”……河水湍急,漂流着他的画板、画笔、一页页散落的画稿,漂流着他,他的尸身,一个浪头把他卷了去……那位老兄也已呼呼人睡,画着光屁股女人的小报也丢在枕边。元亨起身熄了灯,回到床上。窗外的蛐蛐声尚在稀稀落落地响着,不多时,也停息下来。芦苇,像成熟了的高粱,一簇簇挺挺拔拔,摆动着宽大的叶子,芦花白絮纷扬。镰,砍刀,嚓、嚓地响着,不断地闪现着,留落下道道光影,像电,像霹雳,划破湖面。嚓——地一声,从他颈项前闪过,顿时殷红的血,晚霞一样,倒映在水面,野鸭水鸟扑拉拉地惊飞起来,扑嗵一声,一只带伤的鸭坠人湖底。芦苇成片成片地倒下,芦花飞着,雪一样覆盖在岸边,盖住了羊奶角角、花棒和拐枣。忽听工头喊着,“你坐在那里干啥,割苇子!”喉骨断了,血流尽了,站不起身,说不出话。“你高高在上,坐在那坡上面装斯文,给我滚下来!你若真是墩墩山上的烽燧,我就让你呆呆地立在那儿!”他被拉下坡去,拉到那割去了苇子的塘边,塘面上留着刀剑似的苇茬,扑嗵他倒下身,平躺在茬子上,如E卜钉板,根根茬子扎着他的脊梁,脊背涌出鲜血,像露头泉喷涌。他呻吟着,呼叫着,“我是画家,我是画家!”听着,蠢货!这里只有苇塘的主人和雇工,没有别人!”
月亮,照着,把那葡萄架斑斑点点的影投在窗上,微微摇曳。室内那两位客人发出均匀的鼾声。陆虹,我睡不着,我怎么也睡不着!你睡了么?那间高档的客房,她,躺在席梦思上,已脱去了那条乳白色的裙……不,或许她正坐在台灯下看书,听得见那书页的翻动声,虹,我爱你,爱你……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忍过这个痛苦的夜晚!不知道你是否真的爱他,他值得你爱么?他的思想跟你有差别,烽燧就是烽燧,就是一尊泥土筑的,如今已残落了的,不是别的什么,你寻求的那个啥东西在哪儿啊!他是个凡俗子,是个泥土不如的但在的你么,的么……他像真的躺在那割去芦苇留着根茬的苇塘中,浑身疼痛、煎熬,喉骨真了。上坐。
蛐蛐又叫起来,他走出屋,沿着回廊向那边步去,路过一间间房屋,没有顾忌,忘却了一切。眼睛直盯着她那间屋,门、窗户同其他房屋一样漆黑、宁静。向前走,蹑着脚,真正感到他是个赤裸裸的光身,一丝不挂。吱地一声,那扇门轻轻地敞开来,她站在那黑洞洞的屋门口,她像是知道他要来,怕他叩响她的门,即使叩声极轻也会惊动旁人。她身影很模糊,看不清是穿着那条裙,还是已把它脱去,刚从那席梦思上爬起身?
他忽地拥进门去,一把抱起她,在她那袒露的肩头抚着,用力地抚着,“陆虹,别怪我,我疯了,想得发疯了……”
“啊……”她低吟着,感觉着他的手从她的肩上、脊背上滑下,抚摸着她的臀部,她这才知道自己只穿了一条三角裤衩。黑暗中,视觉早已适应地望着。他忽地整个抱起她,拥倒在那张席梦思床上……啊……她喘息着,这就是她生来的第一次呼吸。这样,这样由着自己,张开嘴。这样痛快,疼痛,昏迷。朦胧中,瞅见一个少女,从孩提时学步,向来受着爹妈和多方的庇护,管束,当她发现自己的身子,像缎子一样光滑、柔软的时候,便用衣裳紧紧地,紧紧地包裹起来。呃一轻一点,轻一点,你……她不会说“奉献”这个词儿,是她自己脱去了衣裳。从什么时候,她常常担心她会暴露,会受到惩罚,她抚着她自己,不禁掐红了,想用刀划破那白皙的腿面!呢一,一阵痛,使她沉在那湖水中,野鸭、水鸟似的潜了下去。鲲原来是在水中的,它怎样游动着?她是只小小的水鸟,小小的水鸟,哦,元亨一他在她脸颊上一阵轻轻的吻,像晚风拂着湖面,使她醒过来,眨巴着眼睛。
“陆虹,我要和你生活一辈子!”
“别说,真俗气!”
“怎么?”
“爱,就得‘生活一辈子’?”
她瞅着他,把眼移向枕侧。
他一怔,从她胸脯上慢慢抬起身,身心一阵剜痛。望着她转去的脸,在黑暗中依旧那样清晰、诱人,乳房,依旧那样柔柔润润,有着熠熠的光泽,将来她不属于他,是这样么?这怎么可能?忽地,他一头伏下去,紧紧搂着她说:“不一,我一定要跟你结婚!听见了没有,陆虹一!”
“墟一,”她示意他小声说话,笑着推开他,坐起来,说:“你呀,你怎么?”
“我怕……”
么?”
“失去你,陆虹!”
她把脸贴在他的怀里,手轻轻摸着他的胸口,说:“假若只有‘结婚’才是爱,爱早不存在了……”
“我不懂你的‘形而上’!你说,你究竟能不能……”
她抬他的。这动使他起小,在上,小是这样他说。他,那他去。
“别说了,”陆虹在他脸颊上亲了亲,说:“元亨,回房子休息吧,明天,我你去……”
寿昌城,离乡上不远,他和她步行,穿过北工村,走到这村最北边的地界也就走到了。一片防护林,白杨密密葱葱,林间小路,沙土没过脚面,小路上印着车辙和牛马的蹄迹,散落着羊粪马粪和打草人遗落的一两束喂牲口用的青草。林子前面一道长长的沙堤,堤上是渠,渠两旁排列着高大、粗壮的柳树,柳荫遮天蔽日,渠水时有决口,从那沙堤上溢下来,三两个放水的农人拿着铁锨在那儿堵堵塞塞。
“噢,老人家,这儿是‘寿昌城’吧?”陆虹问道,向沙堤外指了指。“唉,就是哩!嘻嘻嘻,有个啥看头,中国人也看,外国人也看!”那老人家笑着说,眨着那围满皱褶的眼睛。“就从这达往前走,往里面走,走不几步就望见了,几块红土吃挞,立在那儿。看去吧,姑娘!”
元亨背着画夹走上来,老汉笑笑又说:“我瞅人家外国人都背着照像机,你背的这是个啥?”元亨“扑一”笑了,不无几分自嘲,说这本来就不是个啥!
陆虹一笑说怎么了?走累了,还是昨晚没睡好?”
着,到渠,着水和那两有日的。
元亨不知道昨晚真发生了什么事,还是只做了一个梦。他掏出块手巾递给她。她擦着说你不洗洗?”不,不热。”她泡湿了手巾走过来,在他额头上拭了拭。“走吧!”
他和她奔下沙堤,朝前走去。一座座沙丘涌起来、跌下去,太阳晒着,折光刺眼,沙很热,有些烫脚。这大漠无遮无蔽,只有几丛零星的骆驼刺,和几根稀疏的永远也长不高的芦苇草,阳光把他俩的身影短短地投在脚下,特别黑,和那亮处的反差极大,不一会儿他俩便汗流满面了。稍喘口气,又爬上一座沙丘,奔下一道沙窝,沙随着脚流动。不一会,寿昌城遗址到了。断壁残垣,横亘在前面,烈日曝晒着它那血红的身子,大漠将它几乎吞没。红胶土,浑浑厚厚的红胶土,已凝结得如同化石一般。
“噢!看到了么……”她惊叹道。
元亨心情不大好,看到它像看到坟墓一样,说看啥,死人的墓碑似的!
“你说对了,元亨,你这话很有些美学上的意义。美离不开继续下去的希望,和必死的命运的双重意识!”
“嗯,也许我就不是个搞美术的材料……”
“哼,别这样说,搞啥也碍不着你欣赏它。生之欢乐,本来就与死亡的感觉不远,搞什么都会感到这种美学的存在。它是崇高的么,它又是令人恐惧的,否则什么是‘崇高’呢?”
“陆虹,我心里,一直很痛苦……”
“……你以为,我就不是这样?”
“我发现,我并不真正地爱美术……”
“你才发现么?我早看出来了。”
“那,你为什么还陪我来这儿?”
“我不知道……”
他们相互望着,望着,忽地抱在了一起。烈日下,好久好久凝成一个人,立在沙丘上一动不动。汗,胸膛,紧紧粘贴着。大漠蒸腾着水汽,肉眼可触,曲地。
寿昌城,远在西汉时就是敦煌郡所领六县之一,叫作“龙勒县”。据说有一匹龙马朝发咸阳,夕至寿昌,在这儿勒马卸衔。多少年后寿终在县南一百八十里处。那儿有座山便叫作“龙勒山”。北魏正光六年,孝明帝怀念龙马,故将这方地面改称寿昌郡。到了唐代,人们对那匹龙马渐渐淡忘,但见龙勒山产一种石头,光滑如玉,色分黑白,却不知那石正是龙马尸骨所变,采来用它制作棋子,城内城外一片斧凿锥锲,喧天嚣地。据载,沙州每年向朝廷贡棋子二十具。但不久,一场大洪自南发来,摧枯拉朽,把城池淹没了。瞅,这遗址南侧有一条大沟,当地人叫它“上坝垴”,至今那垴中尚残存着一粒粒黑白两色的扁圆石头,遗址这边,红胶土残墙下面,也熙熙攘攘地散布着……“那你说,你想干什么,将来?”她问。
“跟你一样,说不上来……”他答道。他站在那段最高的残墙顶上,望着那条大沟。“你知道,我并不是一点不爱美术,要是一点不爱就不会有什么痛苦……”
陆虹能够理解他的心情。大多有抱负的青年人,这种苦闷、彷徨是常有的,他们甘愿在朦胧中,一旦清晰起来似乎更感到失落。正像她不愿意想自己的将来,若想透了,她或许会死,无力再生活。她踩着这片断断续续的残墙,尚能陶醉它当日那高大、壮观的形象,但假若它真的完好如初地立在这儿,它还会显得高大么?壮观么?
她走下墙垛,在稍有荫凉的地方坐下,但忽又站起来,那沙很烫,不能坐卧。他摘下画夹扔给她,“坐吧!”她眨着眼睛望他,他再次说坐吧!有啥不能坐的!”她不觉笑了,扭身坐在画夹上。
“真奇怪,旅游旺季,怎没一个人来这儿?”她说。
“这有啥奇怪,人们要都来了这儿,再都背上个画夹子,才叫奇怪呢!”他说着,在她对面那阳光直射的地方,把那沙深深地刨了几把,刨下去个窝,坐下来。她瞅着他心想,到底是沙乡长大的土娃子,知道怎么坐就不会烫“你不怕热?”她仍问道。
“不,不怕,”
他盯着她,久久地盯着。末了说:“陆虹,你为什么……”
“噢,你呀,又说蠢话……”她沉了沉说:“假若‘结婚’真能给你幸福,那我就跟你结婚。只怕是,我对于你就像你对画画儿一样,也许还不如它……”
“不,陆虹,这不能相比!只要你跟我结婚,我干什么都是有意义的或说了!”
她摇了摇头,说那不是等于一切都结束了么?我怕你这样,所以才她眼睛有些潮湿,直望着他,心里说:所以昨晚才满足你。还有我。不至于遏止我们的追求。元亨,你为什么不把目光放远一些呢!
他也望着她,脸上掩不住极为痛苦、困惑的神色,如说:远处,是个什么?
哦,别这样问我,尽管我也不知道它,但我总觉得不该这样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