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文怀沙先生的学问深浅,并不是新鲜话题,他印过几本书,如《鲁迅旧诗新诠》(署司空无忌编着,重庆文光书店,一九四七年十一月初版)、《屈原九章今绎》(署文怀沙着,棠棣出版社,一九五二年十二月初版)、《屈原集》(署文怀沙编注,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五三年六月初版),水平如何,白纸黑字俱在,自不必多说。去年《万象》十月号刊出舒芜先生《老吾老》一文,谈到《屈原集》等七种古典文学普及本时说:“这几本书陆续出版,除四部长篇小说外,其实都只是薄薄一本,注释完全是简单通俗式的,那时讲究普及,谈不上什么学术性。”即便是简单通俗的注释,有的还很有问题,如“文注《屈原集》也受到臧克家在《人民日报》上发表文章的批评,指出文注的格调低下。例如《离骚》句‘女媭之婵媛兮,申申其詈兮’,本来是说有个婵媛的(漂亮的)女媭(姊妹),在严厉地(申申)责骂,文注却把‘女媭’解释为意味暧昧的‘女伴’,把‘申申’解释为‘娇喘吁吁的样子’,足以引逗向《金瓶梅》一流的遐想。这虽然只是学术上的批评,与政治无关,但毕竟是中央第一号报纸上发表的,压力不可能不大。文先生一出手就这样砸了锅,随即调离了人民文学出版社。”这次李辉先生撰文质疑文怀沙,文沉默两天后,发表《文怀沙声明》,最后说:“已公开刊布者,有‘正清和’三十三字真经及《四部文明》二百卷(约近一亿四千万言),知我,罪我,有书为证,乌足道?”意思是自己总还有点“学术”。所谓“真经”,我不知道,《四部文明》却知道一点,且以其中之一的《隋唐文明》为例,作点介绍。
《隋唐文明》共一百卷,文怀沙主编,写了总序,总序的较多篇幅谈到《四库全书》,并说纂修《四库全书》是“对中国古籍进行的一次全国的‘清剿’。今天我们站在人民的立场,就是要拨乱反正,以最广大的‘人民性’去反对爱新觉罗王朝的‘党性’,还历史以本来面目”。既然如此,凡《四库》本都不该收入,但其中至少有十二种直接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是否没有别本呢?并非如此,如《唐语林》就有《墨海金壶》、《守山阁丛书》、《惜阴轩丛书》等多本,而《四库》本恰恰是问题最大的版本,详周勋初先生《唐语林校证前言》,这说明编者对版本情况并不了解。另外,《初学记》用的是乾隆内府刻本,占了全书百分之二十的《钦定全唐文》,也是嘉庆内府刻本,体现的仍是“爱新觉罗王朝的‘党性’”。有的书则随便找个最容易找到的本子,如《大唐新语》、《因话录》、《太平广记》等用的是民国进步书局《笔记小说大观》石印本,《大中遗事》、《唐人百家小说》、《唐人说荟》、《续幽明录》等用的是民国扫叶山房石印本,《苏氏演义》、《朝野佥载》、《集异记》用的是民国文明书局石印本,本来是一折八扣的货色,居然也当作“善本”。宣统间国学扶轮社排印的《香艳丛书》,也是一个蹩脚版本,却选了好多种,如李复言《张老传》已见《太平广记》卷十六,本题《张老》,编者大概不知道是重复了,而宇文士及《妆台记》、段成式《髻鬟品》、朱揆《钗小志》等都有《说郛》本,却反而看中《香艳丛书》,也是颇为奇怪的事。值得一说的是,《隋唐文明》的绝大部分,都已收入《续修四库全书》、《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四库禁毁书丛刊》等新印丛书,并且版本更为精善。因此《隋唐文明》虽煌煌一百巨册,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价值。
《隋唐文明》也有创新的地方,那就是第一卷的“隋唐图志”,印了古今地图、君臣画像等,但有的画像竟选自《百美新咏》、《无双谱》、《於越先贤像传赞》等,以为是古人真容,并且也没有遗忘张果老、韩湘子、蓝采和、何仙姑等“仙人”。总算还好,没有从《吴友如画宝》里的《古今人物图》、《古今百美图》里去选呢。这一卷里还印了明人黄凤池编的《唐诗画谱》三种,这自然应该收入,不过放错了地方,应该编到“明代文明”那卷里去,因为它们代表着明代徽派版刻的成就,如果从唐诗角度来看,反倒坍台了,因为其中或张冠李戴,或诗题为甲,内容为乙,或将一首七律分作两绝,甚至还将宋人的诗当作唐人所作,至于作者名字写错,任意删节诗题文字,更是比比皆是。辉煌的唐代“文明”,总不能让这三种画谱变得暗淡下来。
凡此种种,当然与《四部文明》编辑人员大都学历不高无关。有人向媒体说:“这部书到底是怎么个编辑法呢?其实,就是由文怀沙从北京弄来一些古书,我们把古书扫描、复印,完全没有任何的编辑和文笔润饰的工作。正因为所谓的编辑工作没有任何文化含量,只不过是个体力活,所以编辑部成员,只有我一个是大学生,做一些编译工作,其馀的六七人,最高学历不过是高中。”这倒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影印古籍,只要选择好版本,其他确实大都属于体力活,但前言、后记、目录等排印文字,虽然篇幅不多,还是需要认真核校的。随便一翻,就发现两个字,如“关系”的“系”字,繁体应作“系”;许自昌校刻的《集千家注杜工部诗文集》,署“长州许氏”,“长州”应作“长洲”。可见要做像一件事,实在也是不容易的。
(二〇〇九年二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