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年七月的酷暑烈日里,应朋友邀约,去了一趟古镇相城。
相城在苏州古城东北四十里,历史很悠久了,相传春秋吴王阖闾初年,伍子胥奉命建造大城,他先来这里相土尝水,因为地势低湿而放弃了,大城虽然没有造起来,相城的名字却留了下来。《相城小志》卷二说:“相传伍子胥拟筑城于相城,砖已运置,因土柔地低而罢,将砖铺砌河东街道。”这当然是瞎三话四,当时城垣都是板筑土城,哪有什么城砖,民间故事的想当然就是这样让人笑话。
相城是个水乡泽国,阳澄、蓍泽、尚泽等湖荡四周环抱,河道港汊纵横交织,虞山则横亘于北方,远远隐隐,青翠一脉。那里真可说是个富有诗情画意的地方,清人姚士蘅在《相城记》里就这样描绘:“柳陌桃溪,不减上林春色;园蔬圃竹,无非田舍生涯。灌蛙无待于决渠,壅捞每勤于荷锸。”“烟波万顷,风月双清,牧笛低吟,桡歌远唱。处处桑枢蓬户,安如广厦高堂;家家草榻秧衾,暖若重裀叠褥。”正因为地处水云乡里,又没有什么战略上的意义,故而兵火不及,古人有俗话说:“相城、宜兴可以避兵。”那里不少人家就是避乱逃难而来定居的。它成为颇具规模的市镇,约在宋室南渡以后,至清初,长洲县有四大市,相城就是其一,市廛殷富,商业繁盛,很有一番热闹的景象。相城一带还散落着不少别墅和庄园,有寄园、小洞庭、野趣轩、荻溪庄、陆氏庄、张氏庄、俞氏庄等。至于人文渊薮,相城也是苏州诸镇的翘楚,就以人物来说,西晋有陆云,宋元间有王皋、王原、王智、张伯颜,明清两朝相城的进士,就有都穆、刘布、高玉驹、高翔麟四人,此外还有王宾、刘珏、沈周、都卬、王锜、陆肇域等,他们都在文化史上留下了名字。但若论政治作为,没有一个可以与姚广孝相比的。
这次来相城,主要就想看看有关姚广孝的遗迹。
清钞本《逃虚子集补遗》有《相城妙智庵姚氏祠堂记》,姚广孝自述家世和早年行迹,这样记道:
“姚氏之先,汴梁人,世为人民,家寒微,无风望显远者。宋高宗南渡,曾祖某挈妻子亦避兵来江南,首至长洲,苏州府之属邑也,不市居,因家相城焉。相城地最洼,水环其廓,居民多以耕渔为业。祖某业医养亲,僦屋一廛而住,无寸田尺土,生计甚疏,然世事佛积善,乡之人皆敬焉。是乡之人死者,无地可瘗,火焚骨殖沉诸水,其例皆然,吾家无垅墓,盖以此也。祖生二子,曰震之,曰震卿。震卿,广孝父也。震之生一子,曰垕。父生二子,长曰慎,字伯远,续祖父箕裘之业,季曰天禧,即广孝也。广孝尚幼,不愿习医,而白父曰:‘某不乐于医,但欲读书,为学有成,则仕于王朝,显荣父母,不就,则从佛,为方外之乐。’胜国至正间,年十四,即从佛,父不夺吾志,遂出家于里之妙智庵,礼宗传为师,训名道衍。十八剃发为僧,游学湖海上,读古今圣贤书,研究道理,作为诗文,刻意追古,时人多忌而诮焉。”
姚广孝生于元元统三年,初名天禧,广孝的名字,乃靖难功成后的永乐二年,成祖朱棣所赐。他的出家,也有特定的社会背景。入元以后,佛教受到更大推崇,《佛祖历代通载》卷二十二说:“帝自有四海,天下寺院田产二税尽行蠲免,普令缁侣安心办道。”这在宋辽时是没有的,并且着意保护寺院,“天下寺院山林树木,遍谕玉音,严加护持,毋令斫伐,以严佛如来之境界”。由于朝廷对佛教的多方庇护,一些寺院大量兼并土地,据大德三年统计,仅江南诸寺就拥有佃户五十馀万。寺院除经营土地外,也经营商业和手工业,不少当铺、酒肆、碾硙、货仓、旅店、邸店都为寺院所有。因此,僧人的社会地位较高,既自有经济来源,又免除差发赋税,故往往衣食无忧,出家也就成为当时“就业”的一条出路。世祖忽必烈时,各地就出现寺院遍布、僧众繁多的局面,据至元二十八年管领全国佛教事务的宣政院统计,“天下寺宇四万二千三百一十八区,僧尼二十一万三千一百四十八人”(《元史·世祖本纪》)。由于当时想出家的人很多,朝廷不得不加以限制,作出了一些规定,要求出家者,“通晓经文,或能诗颂书写,或习坐禅,稍有一能,方许本寺住持、耆老人等保明申院,以凭给据披薙”(《元典章·礼部六》)。此外,“诸愿弃俗出家为僧道,若本户丁多,差役不阙,及有兄弟足以侍养父母者,于本籍有司陈请,保勘申路,给据簪剃。违者,断罪归俗”(《元史·刑法二》)。姚广孝是符合条件的,出家也是他的愿望。田艺蘅《留青日札》卷二十七记了一个故事,说他“一日入城,见僧官驺从之尽,叹曰:‘僧亦富贵如此邪。’元壬辰年,遂出家,入里之妙智庵,改名道衍,游学江湖,工为诗文”。壬辰是至正十二年,姚广孝十八岁,在妙智庵落发为僧,名道衍,字斯道。
妙智庵,又称妙智禅院,姚广孝发迹以后,曾作《妙智院佛殿记》,于其盛衰兴废记道:
“妙智庵者,宋宣和间赐紫法章大师所建也。院距苏城北四十五里,有墅曰相城,院立其中,虽与民居伍,为一方植福之地,实衍受经之所。建炎四年,兀术渡江而南,毁于兵。第三祖慧日缚茆为庐,以嗣其传,不绝如发。后太师和武恭王杨某,国家赐以是乡之田,营别第于院之南鄙,王悯院废,施金粟以起之。元之大德初,第六祖德荣以院湫隘,不足容众,与其徒惟一欲增扩焉,于是潭州路总管张侯伯颜其夫人杨氏舍奁具,命荣等构堂于院之中,奉圆通大士、十八大声闻僧,暨营东西两庑,稍见其成规焉。至正间,第八祖妙通又动事土木,使徒孙宗传广募众缘,易堂为殿,设灵山一会圣像于中,复以十八声闻翼其左右,髹绘刻甃靡不集。几十年而再毁于兵,况诸祖又皆化去,兵后复业,衍年始越冠,遇岁饥无力,乃亦缚茆,以安其徒。国朝洪武初,里豪俞善与弟信,为人尚义好施予,因周览废址,慨然兴叹曰:‘佛圣人之宫,众生之所依恬,奚可芜没为狐豕之囿也。’于是首捐己帑钱二十万,购里人听事之屋一所。邑民欢然辏施,遂益其材甓,鸠其工佣,始克成。今殿五楹,间复轩于前,度其赀计钞七百馀缗,起于二年之春,完于十一年之冬,其中仍奉圣像,如第八祖所建殿者,雕甍刻桷,宏深雄丽,壮观一隅,虽藉众成,多出俞氏之力也。”
当姚广孝住庵时,耐得寂寞,趁着青灯,翻着黄卷,听着钟磬鱼鼓,想着佛陀境界,逐渐得其精奥。他除了究心内典外,还经常到距离妙智庵不远的灵应观去,向那里的道士席应真请教。席应真,一作应珍,字心斋,号子阳子,常熟人。他少年时就入道,先是提点邑中普福宫,又在苏州白鹤观呆了几年,后来才来到灵应观。他的学问很驳杂,于老氏法、经箓丹法靡不洞究,兼涉儒籍,邃于《易》学,且旁通释典、方术,特别对兵法事机深有研究。姚广孝对他很是敬重,久而久之,一道一释就成了忘形交。王鏊《姑苏志》卷五十二说:“时相城灵应观道士席应真者,读书学道,兼通兵家言,尤深于机事。广孝从之,执弟子礼,于是尽得其学。然深自退藏,人无知者。”
姚广孝不但谙熟佛道,还旁通儒学,以至诸子百家无不贯穿,文章闳严,诗律高简,于绘画也很擅长。当时苏州城北一带,很有一些才华富赡之士,他们意气相投,时常一起流连诗酒,后人称为“北郭十友”。这“十友”不止十人,聊取概数而已,计有高启、王行、徐贲、王彝、杨基、高逊志、唐肃、宋克、余尧臣、张羽、吕敏、陈则、杜寅、周砥等,姚广孝也是其中一位。
他的诗文成就,向有很高的评价,高启在《独庵集序》里说:“同里衍斯道上人,别累年矣,一日自钱塘至京师,访余锺山之寓舍,出其诗所谓《独庵集》者示余。其词或闳放驰骋以发其才,或优柔曲折以泄其志,险易并陈,浓淡迭显,盖能兼采众家,不事拘狭,观其意,亦将期于自成而为一大方者也。间与之论说,各相晤赏,余为之拭目加异,夫上人之所造如是,其尝冥契默会而自得乎,抑参游四方有得于识者之所讲乎,何其说之与余同也?吾今可以少恃而自信矣。”这是在他的生前,身后也仍有公论。沈睿在《听雨楼诸贤记》里说:“道衍,字斯道,姓姚氏,姑苏人。弘才茂思,为时所称,与张来仪、高季迪辈为文辞相颉颃,而澡思浴德,则非诸君所能及,故天下皆以参寥潜子目之。”顾起纶在《国雅品》里则说:“姚恭靖广孝,性空思玄,心寂语新,其兴弥僻,其趣弥远。如‘笼驯传信鹤,池蓄换书鹅’;‘翠低承雨竹,绿碎受风蕉’;‘过林才见日,到渡不逢山’,此例已到彼岸。惠休法振,不得专誉禅藻矣。”
但由于姚广孝佐助朱棣靖难,永乐以后,朝野对他的褒贬不一,及至入清,官方明确对他持否定态度,四库馆臣就将他的《逃虚子集》、《道馀录》等作为《四库全书》存目,打入冷宫。《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七十五说:“广孝为高启‘北郭十友’之一,所着初名《独庵集》。殁后,吴人合刻其诗文曰《逃虚子集》,后人掇拾放佚,谓之《补遗》。其诗清新婉约,颇存古调,然与严嵩《钤山堂集》同,为儒者所羞称,是非之公,终古不可掩也。附载《道馀录》二卷,持论尤无忌惮,《姑苏志》曰:姚荣国着《道馀录》专诋程、朱,少师亡后,其友人张洪谓人曰:少师与我厚,今死矣,无以报之,但毎见《道馀录》辄为焚弃云云。是其书之妄谬,虽亲昵者不能曲讳矣。”如此看来,当道对他的诗尚属认可,只是“羞称”而已;对他的《道馀录》则认为应置于毁禁之列的。《明史·姚广孝传》也说其“晚着《道馀录》颇毁先儒,识者鄙焉”。它究竟是怎样一本书呢?
宋代理学家程颢、程颐和朱熹颇多攘斥佛教的言论,而姚广孝认为佛法与现实可以统一,佛学与儒学应当会通,《道馀录》就是逐条批驳他们的言论,具有很强的针对性。这既代表了他的佛学思考,也为自己谋划靖难诸事作理论上的解释。他在《道馀录序》里说:“三先生因不多探佛书,不知佛之底蕴,一以私意出邪诐皮之辞,枉抑太过,世之人心亦多不平,况宗其学者哉?二程先生遗书中有二十八条,晦庵朱先生语录中有二十一条,极为谬诞,余不揣,乃为逐条据理一一剖析。”他站在大乘教立场上,认为既然在世间和出世间相一致,学佛者就不应消极出世,而应积极与世。在这个基础上,又论证了释氏之说与儒家之学的同一性,驳斥了程、朱有关佛教“自私”、“独善”的批评。他说,佛教的“妙真如性”与二程的“道即是性”在性本体论上并不矛盾。又说,佛教与儒家都谈性命道德,都是圣人之学,两者并行不悖。佛教旨在化人为善,出家是为众生利益,决非“自私”、“独善”的行为。他说:“佛愿一切众生皆成佛道,圣人言人皆可以为尧舜。当知世间、出世间圣人之心未尝不同也。”姚广孝这样说,目的是证明他的言行既符合佛教教义,又不悖于儒家学说。但他的说法,并不能为当时理学家所接受,顾炎武在《日知录》卷十八里解释说:“少师之才不下于文成,而不能行其说者,少师当道德一、风俗同之日,而文成在世衰道微、邪说又作之时也。”
《道馀录》虽作于晚年,但他的高远志向,则是久存于胸中的,并不想以一个学问僧或诗画僧终其一生。
王彝与姚广孝友善,过从甚密,所作《衍师文稿序》说:“至正间,余被围吴之北郭,渤海高君启、介休王君行、浔阳张君羽、郯郡徐君贲,日夕相嬉游,而方外之士得一人焉,曰道衍师,其为古歌诗,往往与高、徐数君相上下。是时余所居鹤市,聚首辄啜茗坐树下,哦诗论文以为乐。顾虽祸福死生荣瘁之机乎其前,亦有所不问者。师儒林之出也,而托迹于浮屠之间,余故不以浮屠待师,而师亦不自待以为浮屠而已也。”
王行更是姚广孝的知音,也好谈兵法,元末战乱时,曾坐筹交战双方胜负,百不失一二。相传常遇春攻克平江,就采纳他提出的战术。《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六十九称其“与道衍深相投契,尝告以盍有所待,不当以浮屠老。盖负其桀黠之才,有不肯槁死牖下者”。《姑苏志》卷五十二记姚广孝得席应真兵法机事之传,“其友王行独深知之,曰他日必当有所遇”。他在《赠道衍上人序》里说:“吴沙门道衍上人,高爽通亮,气貌屼屼,听其言,求其学,阴察其所为,不合于儒者无几,特有衣冠之异耳。呜呼!余可以少斯人哉?古言人之超乎其类,非俊伟弗能也。盖上人所谓俊伟者非耶?上人医家子,医家固多阴德,后必大其在上人欤。然不遂为儒而治于沙门氏,何也?当纷离溃扰,毁酷恒人,之所居独沙门哉。上人年方壮,今天下乱已极,且必该治,治然后出于时,以发其所蕴,其上人之志欤。不幸世或不治,上人沙门以终其身,盖亦有其命焉。”又《送道衍之迳山序》说:“道衍上人,吴人也,魁磊高岸,气度伟然,恒自重其所负,喜为博贯该通之学,其吐辞华陈,论议往往峭拔而深浚,高者既欲求逐于古人,下者亦不屑与其徒较,是以郁屈抵梧,落落而难合。予尝观其貌,有以识其中,是其所为,固知其远于世也。其居娄水之上,蓬藋萧然,居之不以为陋,闭门深坐,或数月不出,出遇高山深林,大溪长谷,冥搜遐览,亦或屡岁不归,兴之所至,则长歌远啸,慨忼悲激,莫知其所以也。每曳履行吴市尘埃中,大夫士尠知之者,间独乐与予交,不知其何求也。且求慕古人,以徇于道,不知为世俗之为,信古人之所尚,不知今时之所好,知内之必当治,而不能求务外之饰,非我者众,是我者少,毁者日来,而知者未遇,所以邅回抑逆,莫克伸其志也。”
王彝和王行都在洪武朝被杀。王彝的死,是因为苏州知府魏观在张士诚旧治建衙,获罪处死,他与高启俱受牵连,一起被杀,时在洪武七年。王行的死,是因为他馆于凉国公蓝玉家,数以兵法说蓝玉,颇与密议,蓝玉被诛。王行父子亦坐死,时在洪武二十五年。他们都没能看到姚广孝如何施展抱负来更定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