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阿泉自赤峰调至呼和浩特,干的虽然还是电视,心情却有点转移,兴致勃勃地编起一份《清泉》来,第一期上就披露消息,说有一本《有一道风景叫谷林》即将印出,让我这个爱读谷林的人,兴奋不已,立即给阿泉去信,表示自己的企盼。以后的情形,就像是当年“大婴孩”香烟的广告,先是一个大红鸡蛋,过些时候蛋壳破了,再过些时候一个婴儿从蛋壳里站立起来。就这样历经春夏秋冬,久久的期待,才读得《答客问》(东方出版社,二〇〇四年十月),这道风景里不仅是谷林一人,阿泉也在,仿佛在大树下的池塘边,一老一小正喁喁而谈,那应该是夕阳返照的时候,几缕金黄色的馀晖映照着,就像康斯特布尔画里的那样。
《答客问》是一问一答,问者是阿泉,答者是谷林,共四十五题。阿泉的问,直截了当,寻常采访式的;谷林的答,却并非寻常了,有的承问直答,有的稍稍铺陈开去,有的则王顾左右而言他。由此可看出一老一小的不同,小者以为什么都可以问,老者却以为不然,但还是要说些什么,这正是有意思的地方,就像孔子和他的学生们那样。问和答,都是谷林自己的事,八十五年的经历,各个时期的思考,各个时期读书和写作的经验,可以说是一部自叙传,但在样式上另辟蹊径,真是所谓别开生面。
谷林的生活道路并不跌宕起伏,未曾大红大紫,也未曾大悲大苦。他生于宁波,学的是会计,出道也是会计,因抗战而入西蜀,因胜利而归上海,因组建新华书店总店而上北京,又因“文革”而下咸宁,居北京则最久,至今五十五年,会计职业则几乎及至退休。虽然是算盘账簿的生涯,他却生来喜欢文史,无论在哪里,无论在什么情形下,他喜欢读书,喜欢买书,拿陈原的话来说,谷林是个书迷,“仿佛是为书而生,为书而死,为书而受难的天下第一号傻瓜”(《无题》)。他不但喜欢书,还喜欢写点什么,将日记作为日课,将写信作为“上娱”,过一种平淡而充实的生活。
“文革”将近结束,他被借调中国历史博物馆,做文献整理的事。他说,这“是我一生职业生活中最美满的十三个年头,直到七十岁心满意足地归休”。他点校整理了五卷本的《郑孝胥日记》(中华书局一九九三年十月),周一良称是“近年来文献整理书籍中最好的一部”。《读书》创刊,他又做义务的校对,义务的编辑,还换着笔名给它写小品,后来和其他文章一起编成两本书,一本是《情趣·知识·襟怀》(三联书店,一九八八年十二月),一本是《书边杂写》(辽宁教育出版社,一九九五年三月)。于是谷林的名声渐渐响了起来,被列入老而名盛的几位,有人称张中行、王世襄是“出土文物”,但没有听说谷林也是,大概还是缘于他的文章,旧人旧事旧书不多,新人新事新书不少,故也不是锈彩泥垢的物事了。至于谷林文章的好处,论者已多,诚如《五灯会元》所谓“劝君不用镌顽石,路上行人口似碑”。他那以点润墨,时而闲闲,时而密密,款款写来的风致,真是旧年人物笔下方能有的,特别是那种简静恬淡的气息,真是钦羡不得,也学不来的。
这本书承止庵君细加校订,刘丽华君任责任编辑之事,真印得精致,具疏朗淡雅之美。正文以外,还附录三种,一是《内蒙古卫视对谷林的专访》,采访者仍是阿泉,所问也有重复,但回答并不重复,更有补充,可与正文互读;二是谷林几种书的前言后语,属自述的文字;三是陈原、扬之水、止庵、张放、谢其章、杨民六人的七篇文章,属别人的议论。得书的当夜,我就读了,第二天午后又读了一遍,似不能释卷,老是在想着那位清癯长者,那北京城内一幢旧楼里的两间小屋,那陈旧书桌上的一盏台灯,还有那放在窗台上几盆兰草,青翠映照白发,倒真是一道让人向往的风景。
《答客问》出版后,阿泉想编一组笔谈,请袁滨向各处去约。袁滨有办法,将已约来的文章,一篇篇发给我看,一是催促我赶快写,二是让我知道别人写了些什么,让我不要重复。这正像开座谈会,最先发言者好讲,后来发言者就越来越难,有时也就只好复述别人讲过的,拙文大概也不例外。
(二〇〇五年四月十二日,自南浔归后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