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真快,不见孙青云先生已将五年了,人生在世,各有各的胜业,但未敢相忘于江湖,想来青云依然在写他的文章,写他的剧本。前些天突然接到他的电话,说将要编一本名为《淦水》的刊物,让我在创刊号上写点什么。这本刊物虽说是鲁中一隅的,与我实在比较隔膜,但青云的一片盛情,不可辜负,也就满口答应下来,但写点什么呢,颇费踌躇。今天偶然记起两件往事,似乎就有了题目,拈着题目,也就有可写的了。
二十四年前,我考入江苏师范学院中文系,那正是百废待兴,一切都在重新开始的时光。外间的刊物,有的刚刚复刊,有的正萌动着要复刊,文学和作家也正进入历史上最时髦的时期。读中文专业的学生,写作是重要的课程,写出的文章,要有发表的园地,系里就决定编一本学生刊物。我那时二十刚出头,正所谓初生牛犊,居然在大家的推拥下,来主持这本刊物。这本刊物十六开本,大约三个印张厚薄,题名《吴钩》,取稼轩词“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之意,现在看来是真是不起眼的玩艺儿,但在当时居然也成为七七级、七八级学生一个自己的园地,上面不少文章在外间的刊物发表,有的还被《新华文摘》转载。然而,改革开放的春天毕竟刚刚开始,有的地方还留存着残雪,有的时候还春寒料峭,《吴钩》仅出了四期,便被停止了。最近,陈平原寄我一本他的新书《茱萸集》,其中有篇文章,回忆他在中山大学读书时编辑《红豆》的情景,“这些校园生活中的涟漪,至今想来,仍令人陶醉”。是啊,那是一段难以忘怀的流金岁月,我一直想写点什么,回忆大家一起编选、划版、印刷时的情景,回忆那些先我而去的同伴,然而至今没有动笔,既忆念着它,又怕它成为寄托在纸上的旧梦,反倒失去我的依恋和情感。平原的文章,勾起了我的回忆,当时各大学几乎都有学生自己的园地,可以说是普遍现象,如北大的《早晨》和《未名湖》、北广的《秋实》、北师大的《初航》、人大的《大学生》、复旦的《大学生》、武大的《珞珈山》、南开的《南开园》、南大的《耕耘》等等,如今的一代学人和作家都曾在这样的园地里耕耘,由此开始而走向全国,走向世界。这个文化现象,不知道是否有人去研究,那些小小的刊物对当代文化的贡献,实在具有历史的意义。
大学毕业几年后,我去文联工作,培养作家是作家协会的任务之一,写在章程里,我又恰好在组联部做联系作家的事。那时,陆文夫先生将创办《苏州杂志》,尽管当时文学刊物已铺天盖地,但总算有了本地的刊物,有了自己的园地,作家们都欢欣鼓舞,然而《苏州杂志》并没有给小说、散文、诗歌留下多少篇幅,也没有因为经费需要,去刊登一些写企业或老板的报告文学,而是编成了一本独具特色的地方文化刊物,拿老陆的话来说,就是与苏州无关的不登,这就让作家们有点失望了。一天,老陆来到我的办公室,他那时还抽烟,抽的是阿诗玛,扔给我一支,随便说话。我就问,为什么《苏州杂志》不给创作多留点篇幅,培养作家的园地不是可以更大一点么?老陆淡淡一笑,培养作家?作家是靠这样的地方刊物去培养吗?作家要闯,作品要上《收获》,要上《人民文学》,这样才有出息。说实在的,老陆的话,我当时真有点不理解,过去搞同人刊物不就是自己的园地嘛,作家总要一步步走,先从地方刊物写起,难道不对吗?但老陆是前辈,我是后学,自然只好喏喏了。许多年过去了,事实证明,老陆的做法,实在是有远见卓识,当时尚未出道的荆歌、朱文颖、叶弥、车前子等等,就这样闯了过来,如今已有了全国的影响,其中固然有很多因素,但有一个因素,大概很重要,那就是苏州没有文学刊物,没有文学创作园地。前些时候,在酒席上和老陆又谈起这件事,他依然淡淡一笑,说了一句,作家靠谁去培养?
提起这两件往事,没有什么其他意思,因为青云要编刊物,这两件事都和刊物有关,也就随便说说。
如果将《淦水》作为一个纸上的沙龙,大家来凑趣,大家来闲谈,尽管印数不会太多,但可以印得较为精致,留下一点文化,留下一点感情,留下一点记忆,那也就是自己的园地了。知堂早年有本集子,便名为《自己的园地》,他在开卷一篇就说:“我所想要特地申明的,只是在于种蔷薇地丁也是耕作我们自己的园地,与种果蔬药材,虽是种类不同而有同一的价值。”
(二〇〇二年七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