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兰小谱》署西湖安乐山樵撰,可见到的版本,有叶德辉辑《双楳景闇丛书》本、叶启倬辑《郋园先生全集》本及张次溪辑《清代燕都梨园史料》本。书前有安乐山樵弁言、竹酣居士跋、西塍外史题词,均署乙巳,即乾隆五十年,初刻当在是年或稍后。叶德辉在《重刻燕兰小谱序》里说:“顷从市间得巾箱小本,讹字甚多,又中多模胡断烂之处。观前后序跋,知乾隆时曾有刻本,为余秋室集手书,此乃其重刻者。”可见此书初刻问世后,至《双楳景闇丛书》本前,至少有重刻的巾箱本,或许还有其他印本。
如按四部分类,《燕兰小谱》当属史部传记类艺术门伶人一项,它的体例比较特别,以伶人王湘云(桂官)为引子,记录了当时北京梨园男性旦角的有关史料。这是有特殊社会背景的,那就是乾隆中叶以后朝廷严禁官员挟妓挟优,何刚德《春明梦录》卷下记道:“京官挟优挟妓,例所不许,然挟优尚可通融,而挟妓则人不齿之。妓寮在前门外八大胡同,麇集一隅,地极湫秽,稍自爱者绝不敢往。而优则不然,优以唱戏为生,唱青衣花旦者,貌美如好女,人以像姑名之,谐音遂呼为相公。”“像姑或工画,或知书,或谈时事,或熟掌故,各有一长,故学士文人皆乐与之游,不仅以顾曲为赏音也”。在这样的情况下,名旦也就代替了名妓在士人行乐风气中的位置。故而这本《燕兰小谱》不仅是研究乾隆朝北京戏曲史的重要文献,也是研究当时社会风俗的有用材料。安乐山樵在弁言里说:
“癸卯中夏,王郎湘云素善墨兰,因写数枝于折扇,一时同人赓和,以志韵事。余逸兴未已,更徵诸伶之佳者,为《燕兰小谱》。始甲午迄今,共得六十四人,计诗百三十八首,又杂咏、佚事、传闻,共五十首。先之以画兰诗者,识其原始也。继之以《燕兰谱》者,美诸伶也。终之以杂咏者,寓规讽也。诸伶之妍媚,皆品题于歌馆,资其色相,助我化工,或赞美,或调笑,或即剧传神,或因情致慨,其优劣略见于小叙中。而诗不沾沾于一律,大约风、比、兴三义为多。嗟乎!昔人识艳之书,如《南部烟花录》、《北里志》、《青泥莲花记》、《板桥杂记》及赵秋谷之《海沤小谱》,皆女伎而非男优,即黄雪蓑《青楼集》所载,亦女旦也。惟陈同倩《优童志》见其《齐志斋集》中,惜名不雅训,为通人所诮。《燕兰谱》之作,可谓一时创见,然非京邑繁华,不能如此荟萃,太平风景,良可思也。”
全书凡五卷,卷一即题王湘云画兰诗,计诗五十四首、词三阕。卷二至卷四“爰取甲午至今都中旦色之得名者,凡若干人,或存或亡,所见所闻,悉为题咏,各志数语,品评以觇大概”。凡记咏伶人,均是乾隆三十九年后活跃在剧坛上的,计花部伶人四十四人,诗九十四首;雅部伶人二十人,诗四十四首。卷五分《杂咏》和《杂感》,《杂咏》实为补遗,《杂咏》既补记乾隆三十九年前的名伶,又补记有关的佚事、新闻,计十八则,诗二十八首;《杂感》乃是“有所传闻,形诸歌咏”,计四十六首。
《燕兰小谱》刊刻后,风靡一时,仿作者蜂拥而起,这种被称为“花谱”的零本小册,也就源源不绝,嘉庆十八年佚名者所撰《都门竹枝词》就咏道:“谱得燕兰韵事传,年年岁岁出新编。听春新咏看花记,滥调浮词竟卖钱。”这些“花谱”的主要内容,包括对小旦(也包括少量生角)的品评、排名,伶人的小传,以及士人与梨园的韵事。《清代燕都梨园史料》就收入《日下看花记》、《片羽集》、《听春新咏》、《莺花小谱》、《金台残泪记》、《燕台鸿爪集》、《辛壬癸甲录》、《长安看花记》、《丁年玉笋志》、《梦华琐簿》等等,至光绪朝而不绝。
《燕兰小谱》的作者西湖安乐山樵,即吴长元,字太初,杭州府仁和县人,乾隆、嘉庆间在世。他与余集既是同乡,又同在北京,彼此是很熟悉的。吴长元另有《宸垣识略》十六卷,余集为之序,说“太初氏客京师十馀载,以着述自娱,屡为缙绅先生雠校秘册”云云,署“戊申涂月秋室余集撰”,当是乾隆五十三年,书即于是年初刻,今存池北草堂巾箱本,与《宸垣识略例言》说的“仿巾箱本,以便行箧”是吻合的。
自《燕兰小谱》问世后,对它的作者,就有不同说法。陈文述《画林新咏》卷一“余秋室”条咏道:“茶熟香温点笔才,玉堂清暇见仙才。蛾眉写出真倾国,莫误燕兰小谱来。”注道:“《燕兰小谱》,学士所作,以记北部歌伶者。”昭梿《啸亭杂录》卷八“烟兰小谱”条记道:“自魏长生以秦腔首倡于京都,其继之者如云。有王湘云者,湖北沔阳人,善秦腔,貌疏秀,为士大夫所赏识。有宗臣某,尝拆其园中楼阁为其偿逋债。湘云性幽蔼,善绘墨兰,颇多风趣。余太史集为之作《烟兰小谱》,以纪一时花月之盛,以湘云为魁选云。后湘云改业为商贾,家颇富饶,至今犹在云。”陈文述主认为《燕兰小谱》的作者是余集,昭梿则说余集曾作《烟兰小谱》。陈文棕、昭梿与余集、吴长元是同时代人,说法不同,也就有点疑问了。
光绪、宣统间,叶德辉陆续刊刻《双楳景闇丛书》,其中《燕兰小谱》初刻于宣统三年,叶德辉在当年写的《重刻燕兰小谱序》里,对作者并不怀疑,只是说“如安乐山樵其人,不知其如何遗跌宕春明,乐而忘死,至今思其书并思其人”。至一九一四年,他又写了一篇跋,就认为《燕兰小谱》的作者是余集了,其文如下:
“《啸亭杂录》云,《燕兰小谱》为余集撰。近读孙原湘子潇太史《天真阁诗集》中有《今昔辞》七绝九首,其二云:‘赋出湘云绝妙词,金题玉轴付装池。方干下第牢骚甚,不拜名师拜老师。’自注云:‘施藕塘侍御学濂倾心于桂,字之曰湘云。大兴方维翰亦字藕塘,作湘云赋,桂装潢锦轴,悬之卧室。方感其意,踵门执弟子礼。’其三云:‘倒意倾情两藕塘,却输秋室最清狂。教他膝上钩兰叶,赢得梨云满抱香。’自注:‘桂学画兰于余秋室太史集,娟楚有致,都人士争购之。’据此二诗证之,则余之与湘云有彼此倾倒之事。小谱之作,殆出余撰无疑。孙诗本为所眷周郎喜庆者而作,集中又有《今昔赘辞》四绝,其一云:‘万唤千呼不出来,轻云作态竟飞回。饶他缠臂双条脱,不换当筵酒一杯。’自注:‘尝于伯渊兄席间,见有脱双缠背赠王湘云者,以郎视之,直不屑耳。’辞序云:‘有以狐裘赠周郎,呼之侑酒,坚拒不应。’文人于游戏之文,乃分左右袒,亦可知当时伶人身价之重,无异今日。惜太平据乱,吾辈所值之境不同耳。甲寅夏五,德辉再跋。”
张次溪辑《清代燕都梨园史料》分正续编,正编三十八种,一九三四年由北平邃雅斋出版排印本;续编十三种,则于一九三七年由北平松筠阁书店出版排印本。《燕兰小谱》是正编第一种,正编书前有王芷章序一篇,其中谈到《燕兰小谱》的版本,他说:“就如编中的《燕兰小谱》,在叶德辉先生寻找多年,仅仅得到一部后来翻刻之本,且又不甚清楚。而次溪、问溪能购到一部原刻本,上面并有吴太初氏的图章。可惜叶德辉死了,他要是活着的话,拿上叫他一阅,想他定有最大的惊叹罢。”可见张次溪依据的是初刻本。他在《清代燕都梨园史料》的《着者事略》里说:“乾隆时所刊《燕兰小谱》一书,为长元所撰,当时文家笔记多称道其事。惟汲修主人《啸亭杂录》有王湘云善绘墨兰,颇多风趣,余太史集为之作《烟兰小谱》之语。叶丈德辉甲寅岁重刻《燕兰小谱》,跋语即以之为据,谓是余集所撰,复引孙子潇太史《今昔辞》为证,盖以‘烟兰’即‘燕兰’也。抑余集当日亦尝撰《烟兰小谱》,与长元之《燕兰小谱》同出一辙,亦未可知,惟直以‘烟兰’为‘燕兰’,殊未免附会耳。”
余集不但是王湘云的“粉丝”,也是王湘云画兰的老师,张次溪早年写的《燕归来簃随笔》里有“余秋室”条,记道:“余秋室,风流文采,有声艺林。”世传王湘云善画兰,余太史集为作《烟兰小谱》,惜书已佚。近见《红杏山楼诗稿》,有《余秋室先生招饮陶然亭》一首,盛称先生擅兰竹。盖先生素以画兰着,王湘云尝从先生学画兰也。诗曰:“素波窈窕烟溶溶,陶然亭子何玲珑。大半宾朋玉堂客,今朝开宴谏台公。先生自擅兰与竹,朝回恣展清华幅。等闲歌舞声琳琅,玉箫金管云韶曲。十年词馆海内名,四库罗袖分繁英。昏夜作诗意不怿,药房谈空丹未成。显官抱厦鸣珂第,白首京师念遭际。故将觞情苇叶傍,诸君共乐昇平世。诸君挟贵珠成围,凌生布缕为之衣。华阀公卿伶气概,朱门子弟斗芳菲。凌生不敏名心急,屡逢书上啼衫泾。君不见金尽谁怜苏子哀,阶前终许青莲人。”
根据张次溪的说法,余集的《烟兰小谱》,内容与吴长元的《燕兰小谱》不同,惜已不存;叶德辉则认为《烟兰小谱》即《燕兰小谱》,乃余集所撰;而竹酣居士明确说《燕兰小谱》是安乐山樵吴长元所作,他在跋里说:“予昔假馆于兰修丁香老屋,见湘云画兰,索山樵同咏。山樵更徵诸郎之得名者,悉加品题,缓吟低唱,以抒写其沈郁无聊之慨。”在我想来,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叶德辉在《重刻燕兰小谱序》里说的“观前后序跋,知乾隆时曾有刻本,为余秋室集手书”,即初刻本是余集手书上版,乍一看,以为是余集所撰,况且余集的名声远大于吴长元,这就让陈文述、昭梿有了误会。其实,余集作为王湘云的“粉丝”,为同样是“粉丝”的吴长元钞了一遍《燕兰小谱》,因为我没有看到初刻本,只能根据叶德辉的记述,作这样的推测。
(二〇〇九年四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