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永远的大宁河水
十年前的一个春天。
不经意间来到久负盛名的小三峡,于是,活泼泼的大宁河水流进了心田,滋养我到今天,到永远……
那时的我,似乎心情正不是太好,以至从西陵峡口逆水而上,过了巫峡尚心无所动。泊船,上岸,投宿,到大宁河口坐小艇。蓦地,河水注入长江处的清浊分明,让我对即将开始的大宁河之游有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希冀。希望点什么呢?想想,还是不明白。
大宁河也有三峡,俗称小三峡。峡,果是两山所夹吧?可不,小艇前行,山影后撤,水面中央间或有一线亮光。偶尔也有开阔处,水中不见了山的影子,然而常常地,水边是山,水中也只是山。
龙门峡的栈道,巴雾峡的悬棺,都只激起了我瞬间的恍惚。滴翠峡的河水让我陷入了深深的迷离。深绿,浅绿,泛一点黄的绿,溶些许墨的绿,似绸似缎的绿,若油若脂的绿,满眼的如痴如梦说也说不清的绿……下意识地把随身所携水杯伸进河里一舀——当然是无色透明、晶莹透彻的玉液,便有一丝清醒了。看着一河的绿,看着两山参差斑驳果然欲滴欲流的翠色,看着手中这一小杯,心中一动,思绪便更纷乱,似乎又更明晰。想着这下意识的可怜的占有,想着似乎流行于都市充满诱惑的“止于欣赏,何如拥有”的广告词,想着尘世间难乏蝇苟之嫌的得到与失去,想着读了无数次,教了许多遍其实仍未必懂的朱自清先生的名篇《绿》……
想着,返回到龙门峡口。要与大宁河道别了,却觉大宁河水永远地注入了心田。将舀起的杯水倒回了大宁河,将滋润了的情怀凝注于笔端:
大宁河水碧如春,悟得朱公女儿吟。
势犹可揽直欲揽,质或容擒便当擒。
一杯在手已无色,漫江自在若生嗔。
始识人间最美妙,柔姿丽颜不媚人。
2、青春张家界
2001年夏,携妻带子游张家界。走前就想,火车什么时候直通张家界了?到站才知道:大庸市早已直名为张家界市了。天门山下机场建成,航班渐多,旅行社林林总总,人员练达,景区面积渐渐扩大,六条精品线路条条火爆,景区内交通便利快捷……张家界成熟了!
成熟的张家界给了我们极大的满足。走金鞭溪,赏秀水迂回,听佩环清鸣;登天子山,悦奇峰林立,观画图卷舒;入黄龙洞,游三重地天,惊笋乳奇绝;行大森林,感林木苍劲,品清净幽远……
我喜欢张家界。我想起了我的第一次张家界之旅。
1992年10月间,我到湖南常德师范参加二十五省市中师语文教学研究会年会,这是继1991年参加国家教委师范司组织的中师文科教学大纲研讨会后,我连续参加的第二个重要的会议。教学十余年,年又而立,正渴望有新的拓展与突破。常德师范为会议准备了很好的语文教学现场,全国中师语文教学的前贤新秀来了,《师范教育》的创编者们来了,《中师语文报》、《中师生报》的主编来了,《中师报》主编李文健先生更以满腔的热情尽着地主之谊……我如饥似渴地听、看、问、学,如梦似幻地经历着一个青年语文教师的惊喜之旅。一个问题反复叩击着:我该做一个怎样的语文教师?夜宿芷园,园临沅江,江水涌流,流注心田,心有所动,得诗一首。会后,《中师报》予以刊发。诗曰:
教海苦渡明亦迷,四方八面会湘西。
满园芷兰送清香,一江秋水起涟漪。
惊喜之旅并未到此为止。会后,李文健先生邀游张家界。张家界1982年被林业部命为国家森林公园,其神秘面纱才渐渐撩开,峰奇水秀林幽洞绝之美妙,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渐为人识。正是在1992年,其核心景区武陵源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自然遗产名录。当时的张家界,游人并不多,旅游设施也还并不完备。但,仅就在黄石寨,我平生第一次感受了叹服,体验了震撼,解读了鬼斧神工,懂得了不可思议。典型的石英砂岩峰林地貌,造就了千百座奇异巍峨的峰峦,听去,给人无尽遐想:天书宝匣、南天一柱、定海神针……看去,让你目瞪口呆:数百米高的山峰,或兀自独立,或三两相伴,或一组一丛……真可谓峰峰峭拔,柱柱擎天。登上黄石寨顶险峻异常的摘星台,不在繁星满天的夜晚,未能体会伸手摘星辰的奇妙,想着刚刚听到的“不登黄石寨,枉到张家界”的民谣,鸟瞰群峰,耳听林涛,神游云海,青春张家界激荡着青春的冲动,芷园激起的涟漪涌动起了阵阵波澜:
不言枉到张家界,此身已在摘星台。
云海茫茫快人意,林涛浩浩荡胸怀。
擎天傲宇多巨柱,拔地穿云志未衰。
嗟尔望峰息心者,何必匍匐仰危崖(ai)!
青春,充满稚嫩。
怀念青春。怀念稚嫩。
3、周庄微吟
是梦中的江南小镇:散散落落的小屋,小屋托起的阁楼,曲折灵动的流水,流水浮着的小桥……乌篷船吱吱呀呀划过,水面上的波纹便漾起了人们心头的涟漪,只是人们依旧闲散、恬适、安然。好像还有江南小曲儿飘起,婉转明丽,舒徐可人,又像有丝丝细雨洒落,恰如朱自清先生所言,像母亲的手抚摸着你,酥酥的,甜甜的。
快到周庄了,寻梦的欲望便愈加强烈:周庄是江南小镇的典范啊!据说几十年前仍还被一汪湖水围在中央,无旱路可通,日本鬼子也没能进入。周庄,躲过了一场场的浩劫,保持着固有的美丽。
这是周庄吗?是的,是周庄。可是,满眼是人——说挤挤挨挨远远不够,说水泄不通似不为过。小屋阁楼依然,可透过人缝儿看去,哪里是散散落落呢!小桥流水是有的,只是透过密匝匝的船只看去,真的不知何为曲折何为灵动了。游人,游人,还是游人,匆匆地赶,挤挤地走。
毫无感觉不由分说地到了双桥。周庄是以双桥而名动天下的。导游介绍说,陈逸飞先生一幅以双桥为题材的画,经美国石油大亨之手转赠于邓小平同志,周庄因而瞬间名显,很快火爆。接着就说她某次领着游人过双桥,三五分钟的路程,竟走了差不多一小时——人多走不动,留影轮不着。
导游的语气很是漠然,我却似乎听到了双桥的叹息。周庄,你是留恋不为人识的昨日,还是满怀着对今日人如蜂拥的自我欣赏?周庄不做声,默默地。也许,周庄无奈,无奈昨日,无奈今日,她只在祈盼着朦胧的明日吧!
并非梦中,我却又分明听到了周庄的微吟:
一波相拥数百秋,无缘面君闺怨幽。
双桥梦醒惊天下,半媚半惭语还休。
告别周庄,我还是买了一张明信片寄给了我的儿子,上面写了一行字:
但愿你来的时候,周庄,不似这般喧闹。
4、迷惘灵隐
寺前牌匾上分明是“云林禅寺”,哪里就到了灵隐寺呢?
“康熙皇帝本来是要题写‘灵隐寺’的,不成想一下笔,‘灵’的雨字头就写大了,于是将错就错,题为‘云林禅寺’。臣子和方丈都说叫云林禅寺比叫灵隐寺更好:周围有绿林,上空有祥云,禅意自在其中。所以,到了灵隐寺,看不到‘灵隐寺’的牌匾,只能看到‘云林禅寺’的牌匾……”导游煞有介事,津津有味。
真好!山石嶙嶙,水声潺潺,佛音袅袅,寺庙严严,祥云飘飘,林木苍苍……不怎么起眼的小亭子,一副楹联吸引了我,有趣!“泉自几时冷起,峰从何处飞来”,两问,一问冷泉水从什么时候冷起,一问飞来峰从什么地方飞来。“不知何人能答”——我心中想着。导游似乎没说冷泉的事,又似乎在说据传飞来峰是某朝某代从印度飞来的。其实我知道真要答出这两问是很不容易的,也就不理会导游的说法,更没有去认真。转过背面,妙极!又是一联:“泉自冷时冷起,峰从飞处飞来”,正是对前面一联的回答。答出了吗?答出了。说清楚了吗?似乎没有,又似乎说得最清楚。其实,问题在于,有必要说清楚吗?说得清楚吗?
何止冷泉?何止飞来峰?想想,权当导游所说是真的,那么,康熙的臣子,寺中的方丈,说叫云林禅寺比叫灵隐寺更好,难免拍马之嫌;我辈不必也不屑,但,寺名灵隐,匾名云林,不也另具情趣!真想说清?俗。罢了!
莫愧负嶙嶙山石、潺潺水声,莫愧负严严寺庙、袅袅佛音,莫愧负苍苍林木、飘飘祥云,自顾游玩最好。游玩到“欲辩已忘言”更好,也许游玩到“忘辩不须言”方才近乎绝佳。
正在迷惘不迷惘之间,想在党纪国法立场观点大是大非之外,日常生活中能有多少或是或非,冰炭不容,终又忘言不得:
泉自冷时冷,峰从飞处飞。
云林隐灵隐,是是亦非非。
唉!不能脱俗,奈何!
5、在路上
那一次,在路上。看到路边标牌上“江油”两个字,心中一跳:太白故里?果然!随后便见一些宣传标志。隐隐约约地,远处山上似乎有太白塑像一座。于是,看到了“疑是地上霜”的“床前明月光”,听到了“行路难”“蜀道难”的“长咨嗟”,涌动起“会须一饮三百杯”的豪情万丈,升腾起“欲上青天揽明月”的逸兴壮思……同车的人有的昏昏欲睡,有的聊着想像中目的地的美妙——是的,江油,只是在通往目的地的路上。自知飞驰的车轮不可能停下来,只好做起了神遇太白的美梦:
驱车赴远地,江油会谪仙。
谪仙知何处?渺渺云汉间。
青莲飘逸出,诗名天下传。
谁言抱月去?万古共婵娟。
又一次,在路上。看到路边标牌上“眉山”两个字,紧接着就见带着箭头的“三苏祠”标志。虽然高速路两边看不到一丁点涉及苏洵父子的遗迹,但他们,老泉、东坡、子由,相携走来了——他们就从这里走出,走进了大宋文坛,走进了中华文化,走进了有宋以降不知道多少人的精神世界。同车的人大都昏昏欲睡,偶有三两醒来的聊起了刚刚游历过的地方,发着“看景不如听景”之类的感叹——是的,眉山,只是在从目的地返回的路上。车轮飞驰,停下来的奢望是无法满足的,但耳边分明响起“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的宏论,恍惚中,我追随东坡于黄州、惠州、儋州,沐浴“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一任东去的大江在胸中浩荡:
东坡故里空穿过,恨不仰瞻三苏祠。
明月为魂江作魄,流风泽被敢相期!
其实,人的一生又何尝不是在路上。也许,当我们不由自主或不能自主被裹挟着向远方、向所谓目的地奔波的时候,路上诸多极可宝贵的东西一一被我们忽略了;倘若真是一路上都在忽略,那人生远方或者人生目的地的美妙又在哪里呢?
在路上,我们不妨驻一驻足,或把脚步放缓,至少,小憩于暖暖的心灵驿站。
6、从橘子洲到韶山冲
江雾蒙蒙/岳麓有无中
微雨细沙/橘黄橘绿橘红
湘水如止/问情思何处
沉浮谁主/词采风华传远空
今年是毛泽东同志诞辰110周年,怎样才能以自己满意的方式表达一点浓郁的纪念之情呢?萦绕于脑海,挥之不去,实在是愈久愈浓。
恰赴长沙参会,满心希望圆心中的一个梦——登橘子洲!怎么能不是梦呢?“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是无数次吟诵过的,“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的湘江秋景图,是不知多少回地憧憬过的。吟诵着,憧憬着,会议间隙,与同好相约到湘江边乘船上橘子洲。初冬时节,与寒秋之景应无大异吧。渐浓的江雾,渐渐笼罩了充满期冀的心情,忐忑不安地上了橘子洲,所见果与所盼相去甚远!岳麓山西去不远,却难见真容,湘江水就在身边流淌,却是这般的娴静,倒是洲上黄的绿的红的橘子,显示着一派生机。当地的人告诉我们,洲上的人家、单位都在搬迁,不远的将来,这里将是全新的旅游观光景区——现在还更多地属于名胜。我无心听这些,我在追思湘江中的毛泽东,橘子洲头的毛泽东,我在梦游毛泽东的湘江,毛泽东的橘子洲,那“中流击水,浪遏飞舟”,那“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于是我好像第一次试着读懂《长沙》中的那些句子,那怎么可能是词人某次游泳归来的即兴之作呢?怎么可能只是眼前之景甚至怎么可能只是湘江秋景呢?“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深深一问,是在历史的舞台上,“中流击水,浪遏飞舟”是在历史的长河中!江雾依旧越来越浓,我的心中却越来越明朗起来。
110周年诞辰,这样特殊的时日,已自北国来到长沙,韶山是不能不去的。拜谒主席铜像,参观主席故居,追寻他童年的足迹,揣摩他少年的情怀,读着他1910年秋第一次离开韶山时的一首诗——《改西乡隆盛诗赠父亲》,我仿佛觉得韶山冲他老人家故居前的池塘连着湘江,连着长江黄河,映衬着他老人家铜像的韶峰连着岳麓,连着三山五岳,韶山山水连着祖国的山山水水:
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
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我看到主席家乡的人民为迎接他老人家诞辰110周年,在建设着一些新的纪念设施,更在建设着自己的新生活,我想到橘子洲旅游观光景区的建设,想到全面小康全新中国的建设,想到毛泽东思想永远是我们的指导思想,我们的事业是他老人家和老一辈革命家所开创的伟大事业,心潮澎湃,情不能已,竟至步主席诗韵草就:
血性男儿出乡关,阅尽春色终未还。
华夏同辉桑梓地,雄文伟业傲青山。
7、情寄黄山
离名满天下渴慕已久的黄山越来越近了,浓烈的渴望却似乎正一点点淡去,代之而起的是越近越浓的莫名的不安。怕什么呢?想想,好像是怕游了黄山却对不起黄山。
不要说古往今来无数文人墨客诗文歌咏,书画礼赞,一句“黄山归来不看岳”就说尽了黄山在游者心中的分量。归来看不看岳倒在其次,要是无诗无文,真不知该当如何。
可能是因为负担真的太重的缘故,迷迷糊糊坐缆车,迷迷糊糊看山看石看树——初冬季节,树早不怎么绿了,水也不见多少。到了一个导游称之为西海门的地方,从“门”看出去——清醒了!脱口喊出“云海!云海!”不料导游轻轻一笑:那算不得云海,充其量也就能算个“雾海”。刚为自己的清醒而高兴,一下子又落入了自嘲:
远山若岛浮云海,老夫癫狂频喝彩。
靓导朱唇轻启处,却道云海是雾海。
黄昏时分,上得光明顶。看不远处一峰,主峰突出,小峰簇拥,宛如初绽莲花,一问,果然是莲花峰。
起床,用餐,下光明顶,过鳌鱼峰,登百步云梯,到了或登莲花峰主峰峰顶或绕主峰而下的岔路口。夜里还曾想着一定要登上峰顶,就要登顶了,看看通往峰顶的陡直的石级,想想回头从峰顶下行的恐惧,我却和大多数同伴一样选择了绕峰而下。刚走几步,突然间想起了王安石的《游褒禅山记》,心生悔意:为什么不登呢?莫非也要“于人为可讥,而在己为有悔”不成?折回头去,上!真也就上来了!
还是登临绝顶的感觉好:势接云天,群峰来赴,烟涛翻滚,我自岿然。徐霞客称莲花峰“即天都亦俯首称臣矣”,站在莲花峰顶,眺望天都峰、光明顶,我却觉得黄山这海拔1864米的莲花峰,与1860米的光明顶、1810米的天都峰,三大主峰,结伴挺立,共傲天宇,英气聚集,似有所蕴。独臂难支的感叹应该能得到山风的应和,只手擎天的神话定然会在黄山面前破灭。于是,借来“突兀撑穹隆”的石刻,记下了自己的感受:
何来突兀撑穹隆,黄山绝顶莲花峰。
天都做伴相瞩望,会聚三英有光明。
群峰奔突偕来赴,云波诡谲自从容。
寰球凉热古今异,休与世事论殊同。
从黄山往下走,分明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连我自己也奇怪,为什么本来的游玩放松怡情养性,在我却非要背着个大包袱?岂非自讨苦吃?
许久以后,我似乎明白了:
我对黄山情太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