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除了个别有过销售经历的年老经理，肯吃进少量货品试一试之外，没有任何一家批发商，肯动用大宗款项来购进没有把握的工艺品。上大市场和跳蚤市场怎么样？一来怕遭抢，二来那又会降低景泰蓝的信誉度而将它混同于伪劣商品。资金积压，利息高昂，数万件首饰美观漂亮无人问津。压力或曰使命，无可逃遁地落在作出决断的伊蕾头上，她在电话上哑着嗓子告诉我，“头发都愁白了”！
而伊蕾到底是伊蕾，她是上山下乡插过队的呵！她属于在困境绝境中挣扎奋斗并且奋斗成功的一代人呵！她手持说明书，身背样品，带了翻译安德烈，一家首饰店接着一家地上门推销，一个销售员接着一个地开发。不批发，零售也成；不付现款，寄卖也行。莫斯科之大，经营首饰工艺品的店铺有五六十家。几个月里，伊蕾凭了不懈的努力奔波游说，终于将销售网点扩展到四十多个。几乎莫斯科每一家像样的首饰店和工艺品店，都有我们的景泰蓝啦！
而普天下的妇女到底都是喜欢打扮热爱首饰的，高质量而货真价实的、中国独有的景泰蓝，到底渐渐博得了莫斯科妇女的欢心。伊蕾不遗余力将中国古老的工艺品推向异国、关心俄罗斯妇女装饰打扮的热心肠，终于得到俄国妇女姐妹的回报了。她逐月向四十多家店铺分别送货，然后逐个店铺去结算收款，每月销售相当数量，赢利也还可观。每月她的公司，房租电话翻译财会吃饭请客，包括国际差旅费用要开销一千美金，这对于一个举目无亲无助无靠的女人而言，绝不是一个小负担。但她就凭那些景泰蓝，养住了她的公司，在异国他乡站住了脚跟。
在莫斯科，我陪她去了几次商店。匆匆赶地铁，烦躁地等候总是迟到的安德烈，旋风般奔走出没于一个个首饰店，我切身体会到她的辛劳她的奔波她的不易了。而她兴致勃勃，乐此不疲；她做着有意义的事，她为自己工作，她享有着自己创造的自由。
看着疲劳而兴奋的她，清苦而富足的她，瘦弱而刚强的她。我还能说什么呢？她不再写诗，只在做生意。也许，她已经无须用诗慰藉自我，她找到了自己全新的存在。一个文弱女人，除了写诗对生意经一窍不通，一朝远走异国他乡，竟然有所作为。这至少能给我们一点启示：事在人为。而刚刚站住脚跟的她，已经有了许多新的狂热而宏大的设想。对此，我唯有祝福我的伊蕾小姐心想事成。
归途遐想
在莫斯科停留不到一个月，我和伊蕾一块办了回国车票登上归途。
对我而言，“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男孩子在上海读大学，女孩子高中应届毕业面临高考；父亲年逾七旬退休后回家乡植树十万株，树长得慢而人老得快；母亲负责给我女儿做饭，老太太有脑血管硬化迹象；机关突然宣布卖房，要求住户即刻交款，老太太的血压立时上升……我在方方面面都有责任，心理负担不轻，因而归心似箭。然而金票大大的短缺，归程仍然不曾乘飞机还是选择了国际列车。
去时我走的是穿越蒙古的线路，系中国列车；回国绕行满洲里，系俄国列车。两国列车有些区别。中国列车包厢内允许吸烟，俄国列车则禁止吸烟，发瘾时只好到车厢连接处；但俄国车不经蒙古，可以省却到蒙古使馆签证交款。从莫斯科上车，也没有行李限重，只要带得动、车厢装得下，哪怕你搬半个城市上车。但从莫斯科归国，却实在没有什么好带的。
北京倒爷做来回生意的，有的带香烟。大约由于关税原因，莫斯科的西方名烟万宝路之类每盒只四块来钱。多带一些，倒也能赚钱。但过境时两国海关都查得很严。规定限带两条之外，查到的没收。有的带名酒，法国“大将军’不到三十元可以买到，但酒又太重。有的带狗，观赏宠物名犬狗市上获利颇丰。但俄国海关查出，要罚美金；绿票子二百元到五百元罚得你肉疼，何况中国海关查出一律没收。一周旅途，藏狗喂狗处理便溺也极麻烦。过境前还得喂安眠药，防止它出声。据说，有的女人在大衣袖筒内就能藏两只细犬。且不论倒爷们为了赚钱，多少辛苦，多少担惊受怕；动物走私逃避检疫，万一带回中国可怕的病毒为害就太大了。但能耐大的倒爷早买通了沿途关卡，有一次就带回十几条狗的。要不然，北京狗市、沈阳狗市何以那样畸形繁荣呢？
早几年，俄国呢料便宜，一件上好的大氅不过几十块钱。卢布贬值的情况下，有些物品价格不曾及时理顺，会出现极其便宜的东西。比如望远镜、照相机等等。那位教声乐的北京倒爷老权，就曾经买过极便宜的铜管乐器。据他自称，花了一两千元几乎背回来一个铜管乐队！
由于中俄两国倒爷穿梭往来，两国市场间的差价倾斜，往往在短时间内就被填平。指望从莫斯科向中国贩运东西来赚钱是越来越不易了。我和伊蕾只分别给亲朋好友买了点礼物，皮衣皮靴礼帽毡鞋之类。临离开莫斯科，突然发现儿童商场出售冰刀，价格只有二十来个卢布折合人民币一角多钱。我一下子买了几十副，归国行李因而立时格外沉重起来。——见了便宜物品不由动心，比起在贱价甩卖货摊前拥挤的老太太们，我又何尝高雅脱俗呢？
去往满洲里的铁路线和去往乌兰巴托的铁路线在贝加尔湖边交汇，所以在往返旅途中旅客们都能看到着名的贝加尔湖。贝加尔湖是全世界最深的淡水湖，深达两千米。湖水清澈，倒影着蓝天白云和对岸积雪的山岭，那种景致简直摄人心魄。你会在车窗前久久伫立，你会产生跳下列车扑入湖水的冲动。遥想两千年前，苏武在这“北海”边牧羊十九年，誓死不屈的民族气节支撑着他近乎绝望的生存。那么他也曾欣赏这迷人的景色吗？他是否曾经扑入湖水冲洗腥膻？湛蓝的贝加尔湖默默无语。它宁静深邃，似在嘲弄人间历史的短暂、拒绝响应人的卑微的浩叹……列车到达中俄边境，首先换轨。出国时列车则是在二连进行换轨的。中国铁路采用国际轨距，比俄式轨距窄一些，列车过境必须更换车轴长度不同的车轮组。起重设备将车厢整个支撑抬高，吊走轮组，再吊来适合中国轨距的轮组，放下车体，换轨完毕。整部列车更换轮组大约五六个钟头。轨距不同，除了不同国家的国情——比如越南人个头小，车厢设计窄，轨距就比较小，采用米轨；还有安全方面的考虑，万一有战争，外方不易长驱直入。
想当年，阎老西在娘子关内就铺设窄轨铁路，闭关自守，土皇帝俨然南面称王数十年。但窄轨铁路并不曾阻止日本鬼子打进山西。对友好邻邦，不同轨距带来的也许只是不便。假如在欧洲，那样多的国家轨距不统一，列车还能开得起来吗？
等候过境的倒爷们却格外紧张，担心一会儿携带货品被没收，特别是一趟辛苦赚到的美金不知藏在哪儿最安全。果然，俄国海关先上车，名犬香烟大部分被查出。停车几个钟头，车顶铺底早已查验出破绽了。接着中国海关上车，查得比俄国人还要严！
列车终于开上中国土地，情景立刻大变。倒爷们随地吐痰、大声喧哗、公然抽烟。俄国列车员也不敢干涉了。有的特别还要嚷：他丫头养的老毛子管不着罗！而窗外村落增多，森林变得稀疏。特别是列车穿越大小城镇，城镇四周全是垃圾！平时也许见惯不惊，从干净清洁的莫斯科归来，此刻不免触目惊心。单是环境问题，我们的差距是不容回避的。
随着火箭时代的到来，人类探测太空取得长足进展，地球在变小。人类居住的星球日益成为一个“地球村”，洲际交往已很平常，美国豪商在周末，也许会随便上巴黎去理个发。随着改革开放国门大开，古老的中国不再闭关锁国，国人出去考察探亲旅游已不再神秘，不再是极少数人的特权专利。这终究是一件大好事。
我这次出访俄罗斯，往返行程两万公里。追随当年晋商远征莫斯科之足迹，考察了当代晋商晋帮包括倒爷们远征莫斯科之商务活动；了解了异国他乡一些风土民情生活状况，领略了不少异域风光。
我感觉收获不小。有所见闻，拉拉杂杂杂凭了回忆叙述成这么一组文字。对于暂时没有出国机会或不曾到过莫斯科的读者，我的这些文字，也许会给予大家一点阅读的兴趣，起到一点介绍情况的作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