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时装表演已不再是西方资产阶级的专利,我们自己的模特儿小姐照样在众目睽睽下姿容妙曼婷婷袅袅翩若惊鸿。但舞台上美不胜收的时装如何就转化为街头女士的披挂?不得而知。中国古典戏剧中相公小姐的衣着美不美?谁要那么穿戴了上街多半就是神经病。好比俗话说:“女要俏,一身孝”,那也是特定场合里的效果。为了俏而莫名其妙来穿孝,早被哭丧棒打翻。
婚纱留影乃至摄像渐成风气,中国新娘披一袭白纱也颇为俏丽。而在大多数婚礼仪程上,多数新娘仍恪守传统,穿着上下一身红。喜欢喜悦喜事喜庆喜气洋洋好高兴,红灯笼红蜡烛红衣红裤红绣鞋红花红唇红脸蛋儿多赢人。毫无疑问,情人眼里出西施,咱家的新娘穿什么都美丽,何况今番扮演了一回红萝卜。但在旁观者冷眼看去,在几乎每一个婚礼婚宴上,那个最惹人注目的新娘却往往几乎是最丑的女人。我相信这决不仅仅是我独自一家的发现而几乎是有心人可以达成的“共识”。
这一反讽式的效果,这一有些怪哉的现象,足以令我们深思。这当中有美学或者是接受美学方面的诸多缘由。那新娘的穿着,与别的新娘相比,属于千篇一律;在她的婚宴上,偏偏又独树一帜格外醒目。她也许不一定适合穿满身红装,或曰红色不合乎她的气质;她在那特定的场合原本要引人注目,她如愿以偿于无形中成为众矢之的。她也许并非无懈可击,却要承担过多的挑剔;她在结婚照上本来光彩照人,而在相当于模特表演一般的特殊舞台上则不具有征服全场的恢弘气度。
因而,在琳琅满目的街市,欲要光彩夺目,你必须与众不同甚至要像一位新娘;因而,这本身就成为一种冒险:众多的男人会直勾勾地或贱兮兮地盯视你,而同样众多甚至更多的女性们会苛刻地甚至带了敌意地来挑剔你。你能经得起如此严峻的考验吗?你还有勇气领异标新欲要占尽风情独领风骚吗?
有一个衣着毫不讲究甚至是不修边幅的男人偶尔会上街。他的眼光很挑剔,他的审美很苛刻。但我敢保证,他首先会赞美你。赞美你的勇气,赞美你的我行我素,赞美你的特行独立卓尔不群,犹为赞美你的冒险精神。
尽管,冒险必将付出代价。
对酒当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绝代英雄曹操的诗句传唱千古,引发千古之下多少心灵通感共鸣。至于近二三十年有所谓革命论调批判曹公,却不过是“书生议论冢中人,冢中笑尔书生气”。
曹操、曹丕、曹植,所谓三曹,父子三雄。仰观宇宙之大,关怀人类终极,却是只有魏武一人。
既然人生几何,何不对酒当歌?
因而,当报纸上统计中国人每年喝酒要消耗多少粮食的同时,电视屏幕间则又几乎有各种酒类之精美广告。啤酒、果酒、白酒乃至各色洋酒,充斥了中国江南塞北豪华客馔寻常家宴。酒逢知己,千杯嫌少;独酌慢饮,半盏亦妙。比之哀鸿遍野、饿殍遍地,“葡萄美酒夜光杯”、“家家扶得醉人归”一类诗句,即便仅仅朗读一番也堪可快慰。
当酒酣耳热,微醺半醉之际,平时装扮的假面不期然间剥去,压抑的人性使得以发抒。于是,有人悲哭,有人狂啸,更有多数人起而歌唱。大人物显出平易接近了人类,杂役小厮豪气万丈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就局外人观之,无异于见了一群疯子;以当事者之感觉,则物我两忘飘飘欲仙。众多百姓一生中若都能有如此一次或数次感觉,我佛在灵山亦必合十点首,连称善哉!
中国人饮酒,从南至北随纬度升高、从沿海至内陆随等高线上扬,酒度也依次高扬。或正因了酒度高低,席面上热烈程度也颇有差异。
比如广州上海,江浙以南,临街小馆装潢精致,有丝竹之悠扬。好友或情侣聚会,喝一杯饮料或啤酒,小鸟依人,多少文雅,作致作张。
淮河以北,黄河鼓浪;白酒上桌,酒具也愈北愈显弘敞,酒风同时愈西愈见豪阔。到长城一线干脆以大碗痛饮,猜拳行令,狂呼乱叫,纵酒高歌,真个令人神往!
我们山西。也许因为“五胡乱华”血统掺杂,酒风也甚是豪放。脏腻腻的小酒馆内,常见小弟兄们蹲在几凳上猜拳,声调沙哑;豪华大酒楼的包间里,也多配有卡拉OK网络声响。人模人样的经理与官员们借了酒力也不免当众献歌。个个变成了北方的狼。
煞风景者,一般酒馆墙上都有公安部门张挂的告示,“严禁猜拳喧哗”云云。小型歌屋便应运而生。人们在此饮酒乐甚,宠辱俱忘。加以狂歌劲舞,则改革开放以来小康面貌于此略见了一斑。
十年前,我曾在广西参加一个笔会。适逢三月三,会议安排大家到侗寨与老乡同乐。
在侗寨特有的议事联欢的中心鼓楼。乡民农家箪食壶浆携了酒菜前来待客。
长老们先齐声高唱古奥的迎宾歌;盛装少女又齐声高唱了祝酒歌。席间使大碗连干苞谷酒;佩满金银首饰的妇女们,还主动与客人套了臂膊同饮交杯酒。
之后,在鼓楼外空场上,侗家人拉了客人们一齐围成圈边舞边唱。从始到终,我们互相听不懂对方任何一句语言。但从眼神到心灵,大家无疑达到了深深的沟通。南人北人地域差异扫荡尽净,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从那时起,我就相信:酒与歌是人类万古流传的至宝。有如鸟的双翼。
当都市怪物吞噬古老文明呈不可逆转之势时,我并不惊恐:酒神与歌神庇佑着我们。
生活的祈祷
生活,不是教科书中煌煌大言对未来的允诺;生活,不是统计报表上言之凿凿与从前的比照。
生活,是代代繁衍的人类此时此地的生存状态;生活,是每一个体人生无可须臾逃避的现实。
当我们不再生存于允诺的虚妄,当我们不再生存于比照的自满,我们终于生活在了属于我们自己的现实中。现实中的生活犹如大海潮汐,奔涌鼓荡。它也许会将我们托上潮头,也许会将我们卷入漩涡。而我们甘愿属于它,因为它毕竟属于了我们。
为此,我祈祷。
红尘万丈,物欲横流。卫道士们哪怕无私而诚挚的诅咒也只如秋虫唧唧,千百万人曾被残酷压抑的欲望的杠杆启开了潘多拉之盒。生活终于发出它本身海潮般的咆哮。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抓紧一次性的人生有何不可、有何不妥!
窈窕淑女穿一件心爱的衣服上街几乎要遭到全社会诅咒的时代已被埋葬。花半月薪水做一颗爆炸头,花另外半月薪水买一瓶不知真假的巴黎香水,谁奈我何?
你盼富贵,我爱清贫,虽说都是过眼烟云;他要浪迹四海,我偏困守家门,只为着无悔人生;唱潇洒,说深沉,却又听得歌哭阵阵;偏是少年心性豪气干云,信古往今来人生代代有青春,青春血鲜红!鲜红血液任意洒,冲洗它一路风尘……世俗人生澎湃成汪洋恣肆的大潮。
为此,我祈祷。
但,生活从来不仅仅是这些。先哲前贤冥思苦索的终极关怀,由代代志士仁人传灯接续之明的火种,无形无相的人类精神究竟何去何从?这成为人类生活的灵魂,成为当代乃至今后人类优秀分子永恒的追逐。他们直指人心的英勇长旅与世俗生活形成了强烈的对比。阴阳拮抗,化育新生。一阴一阳,之谓道也,无此无彼,亦此亦彼,非此非彼。
所以,志在传续文明火种的仁者从也不会诅咒世俗,自命清高。他们唯有普度众生才能最后超度自己抵达彼岸。在他们和大众之间,种种相濡以沫的舟楫中,有了这样一本相互交流的《生活潮》。
当广大读者从这本书中获得什么时,这本书的编撰者同时也获得了什么。
为此,我祈祷。
绿色的希望
一位研究海洋微生物的科学家,将每一只试管里使用过的海水都要送回海洋。她说,只怕破坏了海水既有的生态平衡。几十年坚持那么做,像是永恒的天使。
一位旅华德国学者,将废弃电池打包,航空托运带回德国处理。中国还没有出台禁止抛弃这些毒化土壤和水源的电池的法令。面对电视台采访的镜头,她说:为了环保,必须这么做。
上个世纪80年代,我读中央文讲所,北京刚刚实行随地吐痰罚款。同学们还议论过:这些目标容易实现吗?在街头,则出现了生活中的小品:吐痰一口,罚款五毛;那位说,得,给你一块,我干脆再吐一口算啦!
而只要政府有关部门坚持不懈抓到底,我们的民众会逐步走向自觉,营造整个社会的法纪文明。
垃圾分拣、回收、再处理,办不到吗?所谓举手之劳。关键是抓不抓、当不当一件事来办。
中国农耕文明数千载。大家生于黄土、死于黄土;秸秆还田、粪尿做了肥料,取之在彼、还之于彼;数千载的生活垃圾不曾污染山野。天蓝气清而山明水秀。小溪清澈如孩童的眼神,天穹高远孕育神话与梦想。祖祖辈辈是怎么做到的?
西方工业文明横扫全球。诋毁诅咒无济于事,亦步亦趋追而赶之恐后争先。
他们的经验乃至教训,我们学习借鉴得够不够?
大大小小的城市乃至集镇被垃圾包围,河水污染断流,山体破坏、地层塌陷,我们的生存环境看去触目惊心,环保人士的呼吁杜鹃啼血。
中国到了打一场环境保护人民战争的时候。
这是关乎我们自身生存和子孙后代生存的综合工程。
我相信中华民族深厚传统文明无与伦比的软实力;我也相信改革开放三十年来国民素质的飞跃提高。
需要专职部门强力来抓,需要相关法令制度的制定实施;当然,随后更需要每一个公民的“从我做起”。
童年记忆,老乡家里躺柜上摆放一只空酒瓶也很珍视。里边装一些红豆之类杂粮,多少有些实用,也平添一点美观。
如今,城里乡下,酒瓶子可世界。收破烂的老乡,拒绝收酒瓶。“酒干倘卖无”,只成为一首歌子。据说,回收酒瓶成本超过制作新酒瓶。
浪费可回收资源,不知这笔账怎么算。
几年前,我就呼吁我们省作协小区封闭垃圾道、搞垃圾分拣。而户家分拣,环卫处并不分拣,嗦什么分拣。
千呼万唤,前一段小区终于封闭了垃圾道,院子里摆放了统一配置的垃圾桶。
但垃圾分拣,不知何时能够实现?
为着我们共同的绿色希望,我呼吁有关部门,在其位、谋其政。“利在当代、功在千秋”,不要只是装饰墙壁的标语。
作为一名普通公民,我愿意说:我将“从我做起”。
四上华山
前几年,文坛似乎很热闹。许多刊物和出版社经常举办笔会,邀请作家去写稿或座谈。文友相聚,交流若干信息或情感,气氛亲切,会间品尝一点有地方特色的菜肴,游览一些名胜,堪称愉快。托福多多,沾笔会的光,几年间我竟陆续游览了不少名山大川。
相比之下,许是天性作怪,我更喜欢自然风光而不很欣赏人工痕迹太过的所谓古迹。或者由于山里出生的缘故,自然风光中特别喜爱山。泰山、崂山、青城、峨嵋、庐山、五台等等,造化天然,各有千秋;如同好莱坞女明星,个个妖娆,各具风姿,我都喜欢。而攀爬游历过的众山之中,我格外偏爱华山。几年里我已经四上华山,差不多皆是自费旅游,而且意犹未尽,还准备再上几次。这又好比“自古长安多丽人”,那万乘之尊唐玄宗独独钟情于杨玉环。第四次登华山,是带了我的两个孩子一块去的,他们竟然也十分欣赏华山,希望能够再去攀登。
于是,我很得意:我的偏爱并不孤独。
第一次登华山是在1982年。那时,我省文联和作协尚未分家,机关里年轻人不少,五一节团支部获准组织青年到西安去游览,作为一项活动。我那年35岁,勉强混进了青年队伍。老婆孩子自费同行,顺便到陕西探亲。
看过了兵马俑、华清池、大雁塔和半坡人类遗址。游人如蚁、拥挤不堪。沉寂的历史和喧嚣的现世形成强烈反差。游览团体决定,5月2日先去西安市南数十里处新开辟的旅游点翠华山,然后折回华阴县登华山。我的孩子则随妈妈先到渭南去看望他们在部队文工团的五姨,讲定时间在华山车站接头。
第二天游翠华山也还有趣。不知何年何月发生山崩,滚落的巨石截断一条山谷,上游便形成一个天然湖泊。而满坡的巨石参差兀立,峥嵘交错,皆成景观。
足有整座楼房大的石块挤靠叠压,形成所谓“一线天”、“老虎口”之类风景。
有一处“风洞”,空穴来风;有一处“冰洞’,夏日生寒。数十步之内,气候各别,可称怪异。湖上更可泛舟,岸边小吃部生意兴隆。玩得热渴,买一碗凉粉来品尝。这一碗凉粉,说来可怕,几乎将我送上西天!
当晚在华山站,我闹开了急腹症:一夜之间,拜访茅厕官有二十次之多。逞强好胜的心理作怪,李锐、蒋韵夫妇带有药品,胡乱讨来吃下,也壮了胆儿。我就那么病蔫蔫地开始了第一次攀登华山。
从山下玉泉院开始,途经五里关、莎萝坪、毛女洞、青柯坪,步步登高;艰难行进有20里之遥,终于来到着名的天险干尺幢底下。所谓“华山自古一条路”,绝非虚言。进山的山沟,两岸群峰壁立,山势如削,一线天空,回环曲折,华山主峰时隐时现。来到山根,华山在眼前拔地而起,四周皆是绝壁,悬崖百丈,云雾缭绕,望去令人眼晕。唯有这千尺幢有前人开辟的陡立石阶如一道天梯可供攀登。我的体力已近枯竭,唯有某种不甘半途而废的意志支撑着虚脱的躯体,真没有把握能携带孩子一块上去。于是,孩子们和妈妈留在了青柯坪。
千尺幢、百尺峡、老君犁沟,经过北峰之后又是天梯、苍龙岭,上山路径一多半皆是陡立的石阶。有的地方,台阶高达一尺,阶面宽度仅有寸余,坡度之陡可想而知。好在两旁设有铁链,环环相扣,可备攀援。铁环相接处,有的磨损多年已薄如纸页,细看架设铁链的铁柱,铸有“万历三年、“康熙二十九年”等字样。这华山是何年何月被人开发的呢?古人又是出于何种目的开发这险峻的山峰的呢?仅仅是宗教的力量吗?或者,征服自然是人类的一种不死的愿望吗?后来,我在小说《一百单八蹬》中,写下了自己的这些思索和困惑……同行的人们已经赶到前面去了,今晨从山顶返下的游人也大多过尽,险峻的山道上只剩下热心的李锐、蒋韵夫妇陪了我这个病号在缓慢地攀爬。山势奇崛,险象环生,下视群峰,尽收眼底,渭河平原在初夏的烟岚中一派朦胧……只可惜我竭尽全力在山径上挣扎,考验着自己体能和意志的极限,不能尽兴饱览大好河山。
挨到天黑,总算挣扎到中峰旅社。腹泻已然略略止住,捞到了一宿好睡。临晨五时,大伙被旅社服务员喊醒上东峰观赏日出,我的体力竟奇迹般地全然恢复了。东峰号称“仙掌峰”,“华岳仙掌”更列为关中十景之首。晴朗天气,从山西河南一带都可以望到这片巨掌型的山峰。传说大禹治水时,令巨灵神开山,那巨灵脚踏中条山,手推西岳,才给黄河辟出东去之路。由于云雾浓重,日出奇观却未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