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民办教师黄诚逝世的消息,乡教委何专干饭也没吃一口,就换了双胶鞋上路了。一座半山,三十多里崎岖小路,只用了两小时多一点的时间就跑完了。
进了乔家湾村学一黄老师家的房门,迎着何专干的是村里的两位老人和十几个小学生,两位老人满脸的皱纹里透露出浓浓的哀愁,干枯的眼睛怔愣着,都不说话,好像突然的无情创伤已使他们无话可说。小学生们流着晶莹的泪珠一声声哭叫着“黄老师、黄老师……”好像通过他们的千万声哭唤,他们敬爱的黄老师就能够重新醒过来、坐起来、站起来,继续为他们上课。
何专干額头上冒着热气,汗水直往下淌。他坐下来,使急促的呼吸稍微平息了一下,擦了把汗,接过一老人递来的开水喝了一口,问老人:“啥时走的?”
“不知道。”一老人说。
“娃娃们来上课,诚儿还睡着,咋叫都不应。娃娃到村里说了,我俩过来一看,诚儿两眼大睁,臃孔扩散无光,脸向着窗外,身上都已经硬邦邦、冷冰冰的了,看样子早就走了……”另一老人说时,声音颤抖着,两手揉了揉很深的眼窝。
“才四十六岁,可怜的娃……”一老人又说。
“家(妻子)早丢了,根根苗苗没留下一个,连个穿孝衫、插拄棍的都没有。娃哟,唉!”另一老人很是感叹。
两个老人都蹲下去低下头,手半握,抵住前额,不说话了。
何专干的喘息完全平静了下来,额上的汗也不冒了。听完老人的诉说,沉默了一会儿。站起,仔细地打量屋子。
三间陈年老屋,屋顶墙壁都被烟火熏成了墨黑色。右边的一间被一面土炕占满了,炕上铺着一张大竹席,天长日久已成赤黑色。席子上没有褥子也没有床单,更谈不上所谓毛毯了。靠墙叠着一床看不见布的本来颜色的旧被子,几大块补丁,很是显眼。炕台上有两只褪了颜色的伤痕斑驳的木箱子和一只小面柜。左边一间是四排用土坯泥成的课桌子,桌面有一尺宽,六、七尺长,每排课桌前可坐四五个小孩一这便是乔家湾村学的教室。中间靠正面墙根,躺着黄诚老师。黄老师双目微闭,脸色蜡黄,倒也显得安详,摆脱了尘世一切挂碍似的样子,一身破旧的蓝布中山装仍然显示出活着时生命的酸楚。
墙的正中凸现着积得很厚的烟垢,靠下方露出一片新土来,显然是为了停放黄诚的遗体而挖掉锅灶的痕迹。黄诚的脚下有一个土坯垒成的台子,放着一摞作业本和几本教材,旁边是两只墨水瓶,一只红色的,一只蓝色的。房子不大,东西不多,一切几乎可以尽收眼底,也显得不零乱,可能是两位老人收拾整理的结果。何专干又把目光移向乱攘捵的小学生。十几个娃娃的哭叫声没有了,眼泪没有了,只有苦涩的啜泣声和稚嫩的脸蛋上留下的泪水的痕迹。他们全都把眼睛瞅向何专干,仿佛向何专干乞求什么,何专干身上似乎有他们所期望的东西。两位老人仍然蹲着,低着头,以手顶额,不说话。
何专干既感到心里乱糟糟的,很憋闷;又感到空荡荡的,像丢了什么,便跨出房门朝空中望去。
何专干觉得浑身有点麻木,特别是头。便以两手夹额,两个大拇指使劲揉动太阳穴,想使麻木的感觉缓解一下。此时恰有一股山风吹来,他激灵地一颤,内心的憋闷似乎消除了一些,就又转身进了门。
“这样吧——”何专干扫视了一眼屋里,对两位老人说:“你们俩去请村长和秘书来,先淸理一下黄老师的遗物,再商量丧事。”
淸理遗物,主要是淸理两只木箱子。因为黄诚老师的家产中除了两只木箱子和一只面柜能装东西外,再无可以装东西的物件。
秘书打开一只箱子,里面装满了换洗的衣物:棉衣、单衣、袜子、鞋子都有,全是破旧的。一一登记了。又打开另一只,下半箱是书籍,课本、教学参考书较多。一部分是文学书,鲁迅的巴金的都有,还有两本哲学书。书的最上面放着一本蓝封皮的笔记本,何专干先是随意翻了几页,忽然盯住一页仔细看了一会儿就合起来装在口袋里了。又随意翻了几本书,里面划满了圈圈点点杠杠等。下半箱还是一些旧衣物。底下是一条双人床单和一副枕套,使用过的,但洗得很干净,像新的一样。床单下面,有一个包得十分精细的小布包。秘书谨慎地打开来,里面又包了一层红布;再打开,是—层纸包;打开纸包,是五张十元面值的人民币;人民币中间夹着一张小纸条,上写:“县教委马主任送的钱,将来要如数还给他。”秘书把纸条交给何专干,何专干和村长像搞研究似的极为认真地看了好几篇。何专干突然皱起眉头想了老半天,将纸条交给秘书,说:“登记以后,全部东西,暂由你保存。”
淸理完毕,何专干让村长、秘书和两位老人商童一下丧事的办理问題,自己拿上蓝色笔记本出门,坐在地埂上仔细翻阅。
这是黄诚老师的记事笔记。前几页写了一些工作上的零碎事情,如某年某月某日开学,某月某日放假;某日从县新华书店买来课本多少套,付了多少钱;谁家的孩子没到校,听说病了,要去看望一下;谁家孩子半学期下来还交不起课本钱,家长不让上学了,他如何垫付了课本费,做好了家长的工作等等。
下面一段话何专千注意力格外集中,一字不漏地往下看:“上午县教委马主任到我们这偏僻的山沟沟里来,看望小小村学的老师和学生,还把他身上仅有的五十元钱拿出来给了我们。这是对我们的最大鼓励和鞭策,我一定要好好地工作,办好村学,报答领导的厚爱。”
“自乔家湾有了村学以来,马主任是第一个来这儿的领导,说明马主任对村学是重视的,他是位好领导……”
何专干合上笔记本,闭上眼睛,陷入了深深的回忆——马主任到乔家湾村学时,他是一直陪着的:
乡政府院子里来了辆吉普车,车上走下来县教委主任马亮。马亮一下车就喊:“老何!老何!”何专干闻声出门,热情地将马亮和司机迎到了自己的房间。
“马主任光临,肯定有贵干吧!”何专干一边装烟泡茶一边问道。
“事儿倒不贵,却也要紧。姜副县长的父亲七十大寿,想去庆贺一下。不料车路断了,只得折回来。”马亮十分遗憾地说完,用力地搔了一阵头皮。
“您是一定要去呢,还是不去也可以?”何专干问。
“当然一定去喽,这还用问!”马亮说。
“一定要去,只有走小路,四十多里山道,您有决心吗?”何专干担心地说。
“有有,有决心,一百里山道也得走!”马亮信心百倍,干劲十足地说。
“那好,路我熟,我带您去。”何专干给两个茶杯里添上水,又递了烟,转身出门了。
不多时,何专干拿了两双胶鞋和两根结实的竹竿进门了,很负责地说:“换上!皮鞋走不了山路;竹竿不太光滑,凑合一下吧,爬山,没手杖不行。”
三个人准备了一番,上路了。
马亮四十多了,虽然年龄不大,但便便大腹满身厚肉对他的爬山造成了很大的威胁。由于他拿出了勇敢拼搏的战斗精神,加之何专干和司机两人的尽力帮助,没用太久就走到了乔家湾。
“老何,找地方歇一会儿吧,不行了!”马亮气嗤吁吁地说,“到姜家嘴还有多少路?”
“快到了。还有十多里,翻过前面那座山头,再过一道山梁就是。”何专干回答道:“那儿是乔家湾村学,我们到学校去歌歌!”何专干又指着不远处的几间房屋说。
三人来到乔家湾村学。经何专干介绍以后,黄诚老师听说是县教委的马主任,便紧紧握住马亮的手,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半晌才说:“马主任,您辛苦了。”
没有発子,黄诚只好拿了几张废纸铺在廊檐上,请他们坐了。又急急忙忙跑到村里要了一壶水,倒上,让几位喝,他便插空谈了学校的情况。
乔家湾村学的教室(校址)原是集体化时村里的场房,是村里看护麦场和保管粮食的地方。责任制以后,一直空着。有一年连续大雨,险些泡塌了。后来,为了解决村里孩子就近上学的问题,补了一下,就办成了村学。黄诚是唯一的老师,或者也叫校长。十几个孩子,三个年级在一起复式教学,倒也不显得窄小。只是塌掉的危险时时存在。
“如果能盖个新教室就好了,只怕旧房塌了出事,老担着心。”黄诚说,“不需要太大,两间普通房子就行,有千元左右资金大概就够了。”
“办公用品怎么解决的?”马亮问道。
“用不了多少办公用品。粉笔,是用河沟里捡来的青土研细了捏的;醮笔,是用竹棍做的。”黄诚拿来“粉笔”和“醮笔”让几位瞧。其所谓“粉笔”只不过是用育土捏成的泥棒棒;而所谓“醮笔”是一截削了个尖,心里塞了点棉花的尖竹棍而巳。看得出马亮内心是痛楚的,是因为黄诚这位民办教师,还是因为他这位堂堂的县教委主任,他一时说不淸。黄诚自己却一点痛楚也没有,反而得意地介绍着制作过程和使用中的“优越性”。
“那么,教本、教案本、墨水以及必要的纸张等等是怎么解决的?”马亮又问道。
“那也好解决,用不了多少钱。乡教委不是每月给我四十元工资吗!从中拿出点开销就行了。”黄诚毫不在乎,说得十分轻松,转而又很忧虑地说:“就是担心房子,太危险马亮深思一会儿说道:“房子的问题不难,我一定尽快解决。办公费用也不能老用你的工资,你的工资本来就少得可怜。”他摸了一下口袋,掏出一沓钱,数了数说:“这五十元钱你收下,暂作为办公费用的补贴。”
黄诚被马亮的举动感动得差点哭了出来,死死握住马亮拿钱的手说:“马主任,千万不可这样,我怎么能收您的钱呢!”
“就算我的一点心意,这钱你一定要收下。”马亮用近乎命令的口气说。
“这……”黄诚还要推托,何专干和司机一齐劝道:“黄老师,你就收下吧,马主任向来对同志是十分关心的。你不收,就冷了马主任的一片热情。”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黄诚虔诚地接过钱,连声说:“谢谢!马主任,谢谢!”
何专干还想起了那天姜副县长对他们以及其他几十位客人的盛情款待。吸的红塔山,喝的五粮液,丰盛的菜肴中有几样是何专干第一次见,第一次吃。由于走了几十里路,他们又乏又渴又饿,面对美味佳肴,痛痛快快地饱餐饱饮了一顿。酒足饭饱之后,马主任掏出五百块钱塞到老寿星手里说:“算侄儿给大伯买了斤茶叶,大伯别见笑!”寿星乐呵呵地习惯地把钱装在口袋里说:“好好好,有你这样的侄儿,大伯髙兴。”马主任这一招,实实在在使何专干和司机极为尴尬,他们俩根本就没想到准备这么多礼钱……
“哇,哇……”不远处白杨树上传来的乌鸦叫声干扰了何专干的回忆。好一会儿过去了。何专干还感到回忆是那么淸晰,像昨天发生的一样。他摆脱回忆,翻开本子继续看下去。
“老婆子离去了,离去了也好,省得见天生气。她一直反对当十几个娃娃的‘娃娃头’,更反对当每月拿四十元工资的‘可怜虫’。要让我跟她进城开铺子挣大钱,那怎么行呢?村里的孩子总要上学的,孩子上学总要有人教他们。‘娃娃头’、‘可怜虫’总得有人当。况且,马主任亲自来乔家湾村,能辜负他的关怀和鼓励吗!离了就离了。但是,毕竟夫妻一场,留点纪念还是应该的。结婚时用过的床单和被套我一定好好保存,让它们证明我们旧情的存在吧!”
黄诚和老婆离婚的事,何专干记忆犹新。黄诚老婆子受城里做生意的哥哥的影响,说什么也要叫黄诚丢掉民办教师,进城租一间铺子做生意。如不答应,就离婚。黄诚却宁肯离婚也不离开学校。两口子几次翻睑,到乡上办离婚手续,乡上几次调解都不奏效,终于离掉了。不久黄诚老婆子和城里—个个体户结了婚,生意做得很红火,生活过得很滋润,发福得像个阔老板。如今黄诚却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不知道黄诚的老婆子是否记得他们过去的夫妻之情,而黄诚虽然到了另一个世界,洁净的床单和枕套上却仍然凝结着一个善良男子的绵绵情意。同是两个离异人,一个阔了,一个死了,结果为什么截然不同?两条道路,两种下场,谁是谁非,何专干一时弄不慊。
“场房终于倒塌了。幸好是夜里倒掉的,没有出事,是不幸中的万幸。马主任答应,房子的问题一定要解决的。到现在还没有解决,可能是由于经费太紧张,领导有为难吧。不过马主任既然答应了,他就一定常记着,条件一旦成熟,肯定会很快解决的。”
虽然教室倒塌了,但学生的课不能停。好在自己单身一人,让娃娃们在自己家里暂时凑合上课,就不会耽误学习了,等马主任拨款盖起新教室后,再搬过去。”
“唉,痴情的民办教师啊!他们大概就是中国偏僻农村贫穷落后的村学教育中的脊梁吧!”何专干心里叹道:“作为乡教委的教育专干,在自己所辖的范围内,还有如此条件落后的村学,应该是自己的耻辱啊!多年来,自己明明了解这些情况,却没有引起应有的重视。惭愧啊!惭愧啊!”
何专干显然有些激动了。站起来,在地埂上走动,似乎在思考着一个重大问题,面临着一项重大决策。
“一年多来,经常感到胃疼。这半年疼痛加重了。近两月疼得更厉害。胃里存不住食,吃一点东西就想吐,感觉到特别困倦,每天难以支持到中午和下午放学时间。想上乡上医院看一下,一则怕耽误学生的课程,二则听说药费医疗费高得吓人,算了吧,抗一抗也就过去了。”
长期患胃病,不休息,不治疗,怎么得了。这是在干玩命的事儿。这个黄诚呀!何专干感叹不已。
“这两天实在顶不住了。写字抬不起胳膊,读课文连大点声音都发不出来。这病怕是瞎病……马主任要解决的新教室不知能否见得上!但,一定要坚持下去,上好课,不然对不起领导的关怀和歧励啊!”
这是笔记本上的最后一段话。何专干缓缓合上本子,沉思良久后转身朝村长他们走去。
村长、秘书和两位老人还在商量办丧事的问題。商量来商量去,倒好像没有商量头。村长和秘书认为做副棺材,埋了就是了。问题是棺材由哪儿做,村上连一分钱的集体资金也没有,一副棺材现在要好几百呢,谁出?村长为之而大发其愁。
“你们这些人,真让人难以理解。一个大活人没了,还在一副棺材板上打转转。”何专干很生气,村长、秘书和老人面面相覷,都不说话了。
何专干默默地瞅了一会儿墙根躺着的黄诚,突然转过头命令似地说:“丧事一定要办隆重。村长你派两个人到乡上去,赶做一副棺材和一套新衣服,再买一顶新帽子和一双新布鞋,尽快办好送来。告诉他们,钱由我想法解决。从明天开始,村里每户家长,都要在此吊唁。吊唁时,都得端上献饭,带上足够的烧纸。此期间,在校学生都要戴孝守灵,吊唁三日,然后召开追悼会,全体村民都要参加,会后全体送葬。整个丧事请村长和秘书负责,两位老人协助,有什么事情,我们共同商量。”何专干俨然以主管领导的身份,做了安排布置。并和秘书一起布置了一个庄严肃穆的灵堂,开始了丧事活动。
在何专干等人的精心操劳下,黄诚的丧事办得有眉有眼,很像回事。何专干心头的愧疚总算减少了一部分,觉得轻松了一点。
办完丧事的第二天,何专干就带上黄诚留下的笔记本和五十元钱及那张纸条进城去见教委马主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