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像一阵风,一下子刮遍了机关大院。人们激愤了,言谈中一片正义的呼声:
“这还了得!”
“蛀虫!国家全被他们掏空了。”
“年纪轻轻,就这样,往后还不知是啥样子!”
“要他干啥?除名就得了!”
“仅仅除名?法办、判刑,判十年都算轻饶他。”
领导们被惊动了。阎书记、陈副处长、张副处长不约而同来到了李处长办公室,比专门召开会议还整齐。专门召开会议,通知两点,三点能到齐就很不错了。今天确实很特别。秘书小刘忙不迭地给他们递烟、泡茶、倒水。倾刻间,室内烟雾升腾,竟使阎书记突然想起了解放战争时硝烟弥漫的战场。那时候是用生命同邪恶斗争,来解放人民、保护人民的,根本记不得也顾不得个人的事。现在的人,嘿!“李处长,应尽快地考虑个处理方案,太迟了不好,群众反映太大。”阎书记以书记的口气说。用这种口气对李处长说话,近三四年来,他还是第一次。三年多以前,他由处长变为书记。改革,实行党政分家,李处长当政,他就懂得了他在处里的实际地位。非分的事情他不该管不能管也不愿管。嘻嘻哈哈搞好关系就行了,何必拿出书记的架子和腔调来呢。今天实在有点激动,以前的正统腔调就突然出现了。
李处长刚喷出一缕青烟,端起杯正要呷一口,听到阎书记的话,先一愣,接着严肃地点了点头。他一口茶水下肚,又吸进并呼出一缕青烟。向沙发靠背躺去,眼睛微微一闭,现出沉思的样子,一派处长风度,令人肃然起敬。
李处长心里也是挺激愤的。没有怒形于色,是由于他把激愤抑制住了。他是有知识有修养的人,五十年代末期大学毕业,业务行政双肩挑,如今又评上了高级职称。况且,一处之长不应把感情表现在脸上,而应含蓄有城府,不然,就和工农出身的阎书记没有什么两样了。你看老阎那激动劲儿,哪像个领导干部的样子,别人是会笑话的。
提起廖廉这小子,李处长一肚子气。不好好读书,不要说大学,连中专也考不上。待业青年,本应到待业小吃店去跑堂、洗碗筷。看在他离休老子老书记面子上,让搞基建跑材料,不到一年,就捅出这样大的娄子来,不知他真不懂党纪国法还是利欲熏黑了心肝。不识抬举的东西,犯下了,就照章办理,该怎样就怎样,决不留情,要不,还成什么体统!我这个处长怎么向人交待?不过,不急于就本质问题表态,让他们先谈,既要有余地,又不失处长的身份。他慢慢睁开眼睛,狠劲吸一口烟,又从鼻孔里徐徐喷出来。开口道:“虽然不是会议,既然大家凑在一起了,都是负责同志,先扯扯也好。”说完,瞟了陈张两位副处长一眼,对阎书记微微一笑。小刘赶忙给他茶杯里添了点水,他对小刘和蔼地一点头。这一切,他都表现得十分得体,恰到好处。
陈副处长脸色微红,看样子他早耐不住了。只是按惯例,正职没发话之前,副职不便于抢先说话罢了。廖廉这小子太掂不来经重,让待业靑年管基建、跑材料,够意思了。安分守己地好好工作,享受正式职工的待遇,固守这种地位,保持下去,满不错的,比待业小吃店髙级多了。要不是李处长出头,要不是廖老头的面子,自己这个分管总务的副处长能让一个待业青年负此重任?从内心讲,自己压根儿就不思这样安排。既然安排了,凑合着过也就是了,没想到这么快就出了问题,正合我的心愿。王法难道是吃素的?现在的青年人,把一切都看成玩耍一样。不知好歹!
“咳一”陈副处长淸了淸嗓子,把烟头摁灭,丟进烟灰盒。跷着的右腿挪下来,脊背离开沙发靠背,两手扶住沙发扶手,正襟危坐。脸色红中忽然透出黑来,极认真地说:“问题是严重的,性质也是严重的,影响更是恶劣的。应该从严处理,不然,民愤难平。群众对这件事翘首以待,就看我们怎么办了。我们应该抓住这件事,真正端正我们的机关作风。”陈副处长一字一句,一板一眼,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他自己也觉得很有力量,不失当年刚上任时的风度。憋在心里的话吐了出来,他觉得轻松多了。他转头对坐在右手的年轻的张副处长说:“张处长(他们称官衔对副职从不加“副”字)你说对吗?”
三十几岁的张副处长不抽烟、不喝茶,正拿着一份报纸看。实际上,他并不是真正看报纸,看报纸只是做做样子。真正的用心所在是听几个人的说话,一字一句,他都听在耳里,记在心里,详细分析。信息他不能不掌握。同时又要作出心不在焉的样子,以免引起别人的注意。这是他一惯的作法。开会也罢,平时闲聊也罢,只要有这几个人在场,他绝对不先开口说话,有时干脆不说话,除非是十分必要的时候,才简单说几句。他十分淸楚,他不能不谨慎,稍不注意,就会招来非议。年轻人当官,自有年轻人的难处。按资历,他根本当不上副处长。有人说,当官靠四条:党票、文凭、年龄、靠山。
其中最重要的应该是靠山,有了靠山,其他便都好说。而他的当副处长却全靠了机遇,也沾了知识化年轻化专业化和人了党的光。分到处里来,正赶上干部制度的改革,处里年轻人中大学生又只有他一个人。不到一年就被提升为科长,第二年就成为副处长了。职薪相称,他的工资和一块毕业的同学相比,高四级。有的老同志都比他低两三级呢。仕途顺利了,更需稳一点。少说话,少惹事,少得罪人,巩固既得地位要紧。有李处长那样的老人手在,就别想出风头,他能让你黄口小儿发号施令?可是,今天不说话,是绝对说不过去的,今天不是专门跑来发表意见的吗?这样的事情面前还不表态,算什么领导?算什么共产党员?算什么血气方刚的育年人?算什么凜凜正气的男子汉?会让人人都看扁的。
张副处长抬起头,放下报纸,对阎李陈刘依次点头微笑之后,收敛起笑容,郑重地说:“我同意阎书记和陈处长的意见。这样的问題不严肃处理是不行了,这样下去,我们单位还像什么样子!”
小刘本来不想说话,一想起廖廉先前依仗老子权势的那种骄横劲,不由气上心头,话便脱口而出了:“我说呀,应该上报公安局,把这家伙先抓起来。”大家的眼光唰地一下都瞅向小刘,小刘自觉失口,脸一红,不言语了。
“都讲得好!”李处长从沙发上站起来,右手拿着吸剩的半截烟,左手背在身后,在原地走了一圈站下来说:“廖廉的问题值得我们深思。我同意大家的意见,我们应抓住这个问题,对全处人员进行一次思想教育,防止此类事情再次发生。”停了一下,皱了皱眉头,继续说道:“今天虽不是会议,但大家扯的意见很重要,可以说对正式解决问题打了个很好的基础。问题还要进一步调査落实,请大家继续思考,待情况完全淸楚后,专门开会解决这个问題,到时请大家拿出更成熟的意见来。”他做了类似总结性的发言,句句不离“问題”,表现他对此问题的重视。于是大家都满意地散去了。
暮春,景色宜人。小会议室窗明几净。初升的太阳把它柔和的光线从开着的窗户和透明的玻璃中照进来,披在人的脸上身上,人也似乎溶进阳光里去了。几声淸脆的小鸟鸣叫,如同悦耳动听的歌声。窗外的风景树和花园里花草散发的阵阵淸香从窗外扑进室内来,使人有陶醉的感觉。
然而,这美面的景色和这宜人的环境,会议室里的人却没有感觉到。他们不说话不抽烟也不喝茶,都静静地坐着,脸上没有表情。表面上平静,头脑里却翻腾得厉害。他们对问题的态度心里各自有老主意。需要考虑的是,戏一开场,如何把既是演员又是观众的双重身份扮演得自然一点,像样一点。
这里即将开始的,是处理廖廉问题的专门会议。经过十多天的调查、核实,廖廉的问题完全清楚了。处级领导经过各自反复的思考酝酿,处理意见也都似乎成熟了。人们觉得,会议结束以后,将有一项爆炸性的、大快人心的决定公之于众。
“现在开会。”李处长坐正身子宣布道:“今天会议只一项内容,就是对廖廉非法倒卖公家木材和贪污的事情,由处级领导会议作出处理决定。”李处长拿起香烟,取出一支,问在自己嘴角,又给阎书记和陈副处长各一支。他明知道张副处长和小刘都不会抽烟,也礼貌地示意了一下,张刘都摆手摇头表示不抽之后,才把烟盒放在桌子上。接着划根火柴点燃嘴角的香烟抽起来。三个烟筒同时放烟,只一会功夫,会议室里就烟雾升腾,刚才的清新宁静完全被打破了,“廖廉利用搞基建跑材料的方便机会,私自倒卖基建木材九立方。按公价,每立方六百六十元,共计价五千九百四十元。为了堵嘴,廖少收买者九百四十元,实收五千元,全部进人了他个人的腰包。问埋按性质,是贪污。作何处理,请大家发表意见。”李处长说完,轻轻地呼了口气,极快地扫了大家一眼,便一口一口只顾抽烟。
小刘一字不漏地记下了李处长的话,抬起头来,紧握笔杆,静待第二个人发言。
老半天过去了,不见有人动嘴。室内静静的,除了吸呼气的声音外,再听不到别的。陌光渐渐强起来,烟雾冲进光柱,显得极为浓密。连窗外扑进来的淸香都被烟雾挤回去了。场面表现出一些难堪来,没有经过此种锻炼的性急人准定会熬不住的。
“老阎,带个头吧!”李处长礼貌地,又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老同志,考虑问题毕竟周到、全面。你的意见一定对大家有启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