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会上,汉使和匈奴的於靬王、左骨都侯各执一词,谁都无法说服谁,朝局有点僵。敏感的汉使任立政觉察到狐鹿姑单于并未明确表态,他沉思了一下,站起身,对狐鹿姑一鞠躬,对其他诸王一揖,说:“诸位王爷的态度不是我们主上所期望的!不过,家有百口,主事一人!英明睿智的单于是上天派到匈奴的真神,我们相信他一定会有超越常人的高见!我们圣上也想听到单于肯定的答复!”
“当时,右校王留在匈奴的确有着很多的无奈,现在时过境迁,两国修好,既然汉朝皇上提出要迎请右校王归汉,我们确实应该好好考虑,以示对汉朝皇上的尊重,对右校王的尊重,以示我们对两国修好的诚意!”
任立政兴奋地看了一眼冀翼,冀翼连忙说:“单于英明!如果答应放右校王归汉,我们圣上还有重谢!”
“单于,右校王归汉,牵扯的问题太多,不能轻易示诺与人!”於靬王不明白单于的心思,看汉使紧抓住狐鹿姑的话步步相逼,连忙提醒。
“本汗知道!本汗想和汉使协商,是否有两全其美之策!”狐鹿姑看看大家,最后把目光转向卫律,“丁零王,你的意见呢?”
卫律也是汉人,曾经也是汉朝的大臣,汉朝重金迎请李陵归汉,却没有提及卫律一个字,卫律不能不没有任何触动。他在廷会上一直保持沉默,现在单于问他,诸位王爷也习惯性把目光都投向他,他捋了一下胡须,慢条斯理地说:“单于和诸位王爷以及使者大人的意见都有理有据,无可辩驳!但是,单于和诸位都忽略了一个人啊!”
“忽略了一个人?谁?”单于很疑惑。
“右校王!”卫律沉静地一字一顿地说。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转向李陵,他们这才发现,从昨天汉使提出迎请李陵归汉以来,李陵就没有说过一句话,大家也忙于口舌较量,确实忽略了这次事件的焦点人物——右校王李陵。
“右校王李陵是人中的龙凤,哪个君主都想得而为己所用!如今汉朝对他的迎归和我们匈奴对他的留恋都说明了这一点!不过,大家却忘了征求右校王的意见!”卫律继续说。
“哦!”单于沉吟着。
“如果右校王执意归汉,要回归故里,即使留住他的人,也留不住他的心。况且,现在汉匈交好,也不能太违逆互相的意愿。但是,如果右校王重情恋恩,不愿意把已经在匈奴大地上深扎的根系斩断,我们今天的争论就都没有任何意义!所以,我认为,应该先征求他的意见,再做定论!”
狐鹿姑和所有的王爷都颔首表示赞许,任立政和冀翼也对卫律投去赞赏的目光。
李陵仍然沉静地坐着,一语不发。
任立政着急得不住给李陵递眼色,李陵仿佛浑然不觉。
“李将军,噢,右校王,你倒是说话呀!”冀翼忍不住了,催问。
“右校王,是去,是留,你只管表明态度,本汗替你做主!”狐鹿姑觉得李陵可能不好张口说回去,就大度地说。
所有人都充满期待地看着李陵。
李陵看了狐鹿姑一眼,站起身对狐鹿姑行了一个抚胸礼,转身出了帐,身后留下一脸脸的诧异。
杰木忽在大帐外候着,看见李陵,连忙迎上去,冲着前面打了一声呼哨,哈蛮牵着赤龙从一个角落出来,李陵翻身上马,放松缰绳,赤龙善解人意地踏着碎步,向右校王大帐走去。
蓝珠和东歌在帐门口迎着,一脸灿烂的笑容,好像根本不知道有汉使要迎请李陵归汉之事。
进帐之后,蓝珠接过李陵的外套,东歌亲自送上奶茶。
“父王,你带我和弟弟去射鹰吧!我还射不中鹰的眼睛呢!”蓝珠的小儿子对李陵行礼说。
“是啊,父王,我们也想去看哥哥和弟弟射鹰!”蓝珠的女儿说。
李陵用手抚摸着最小的女儿的头,她是东歌为李陵生的,今年五岁,模样像极了东歌,美丽灵秀。见了她的人没有不叹为观止的,连狐鹿姑都说,神女也不过如此吧!
“父王,我听见有人说,你要撇下我们回很远的汉朝去,是不是真的?”她睁着一对黑漆漆的纯净的眼睛,看着李陵。
李陵的心一颤,停下了抚摸她的手。
所有人都似乎屏住了呼吸,看着李陵。
“父王,我说他们说谎,在骗人!是不是?”她摇晃着李陵的胳膊。
“带孩子到阏氏和娥媚跟前去玩吧!”李陵悠悠吐出一口长气,对蓝珠和东歌说,“不要闷在家里!我想去河边走走!”
“王爷,那要不要我和东歌陪你去呢?或者让杰木忽跟着?”蓝珠关切地问。
“算了吧,姑姑,还是让王爷一个人去吧!”
“世子呢?怎么没看见他?”临出门,李陵忽然发现世子不在帐中。
“世子带人去神女湖了!”蓝珠说。
“去神女湖干什么?”
“世子说要提前修整神女湖的荷花荡,因为王爷你最喜欢那一湖的荷花。他还说,他已经十几岁,理应为他挚爱敬仰的父王做点事,他决定从今年开始,亲自侍弄荷花荡,让他父王喜欢的荷花一年比一年繁密娇艳。”东歌说。
“谁陪他去的?杰木忽和哈蛮都在这里。”李陵一愣,问。
“王爷你放心!有默罕侍候着呢!”蓝珠边说边把外套递给李陵,“外面还有风,王爷小心,不要着凉,以免喘疾又犯!”
“嗯!”李陵一脚跨出帐门,又回头深深看了四个孩子一眼,孩子们也注视着他,纯净得如同蓝天一样的眼睛里有一种让人心颤的东西,李陵一狠心,跨出了帐门。
李陵来到了上次他对东歌表白了心曲的河边,河水依旧,青草依旧。
河边的风比别处大,李陵迎着风缓步走着。风把他的衣摆吹得胡乱飘舞,一头披散的长发被风吹向身后,如同一面舞动的旗帜。李陵觉得心里发烧发堵,索性敞开衣襟,让清凉的河风尽情地吹着。
婉心温柔哀怨的眼神,老母的殷切教诲,爷爷李广的谆谆教导,自己在皇帝面前的铮铮誓言,和上官桀、霍光的豪言壮语,慷慨激扬,一切的一切全都涌上心头。李陵坐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想平静一下思绪,可在匈奴以刁蛮闻名而对自己关怀备至的蓝珠以及温婉乖巧的东歌又跳进了他的脑海,还有世子和其他几个儿女,也让他的心纷乱毛躁。他似乎看见了管敢临死时的惊恐,黎旭被剑杀时对他的仇恨,日逐王和右贤王对他的嫉恨和谋刺;花城湖大捷后,皇上御赐的“誉满边关”金匾,还有那奉皇命勒石纪功的纪功碑,单于赐给他的狼头金牌,单于任命自己为首席辅政王的情形……这一切在李陵的脑海里如同走马灯一样变幻着,挥之不去,他狂躁地撕扯了一下胸前的衣服,又起身迎着风快步前行,想让清凉的河风平息平息燥热的心。
他的目光落在了河面上,河水一如既往地向前流着,留下无数朵朵的浪花和一河湾说不清是欢乐还是哀愁的歌,李陵的目光追逐着流水远去,再收回;再远去,又收回……
突然,他想起了神女湖,也想起了花城湖,想起这两个他生命中至关重要的湖,他的心慢慢平静下来了。渐渐的,他的心平稳得如同秋日下静卧的湖水一样。
李陵踱了几步,沉思了一会,目光一闪,决绝地向着王廷和汉朝使者住的大帐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