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以来,东京的天气一直晴好。早晨起来,屋瓦上、树叶上、街上都铺了一层白霜。太阳,像疲惫不堪的长跑运动员,脸色苍白,毫无热气。等到霜全融了,它也开始西沉了,虽然没有风,但空气是冰凉的,使人的肌肤感到有种明显的钻透力。
秋去冬来,随着气候的逐渐变冷,随着国际法庭对甲级战犯的审判步步深入,人们老远望着市谷高地,有一种冷面寒铁感油然升上心头!
现在是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十一日上午,国际法庭的全体法官和工作人员,将对作为甲级战犯嫌疑犯受到起诉的四十六人的审讯结果和判决方案,向麦克阿瑟、同盟国战争犯罪调查委员会代表阿塞尼斯基、远东委员会代表普迪吉和十一国军事代表团团长,做一次集体汇报。无疑,这又是一个庄严的日子,令人难忘的日子。
上午九点,在庄严的军乐声中,与会者和一百二十多名新闻记者鱼贯进入会场。
九点过十分,军乐声停止,基南起身宣布开会。他说:
“我谨代表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全体同仁,对麦克阿瑟最高总司令,对阿塞尼斯基先生和普迪吉先生,对十一国军事代表团团长光临今天的集体汇报会,表示欢迎和感谢!”
他带头鼓掌后接着说:“国际法庭依法逮捕战犯嫌疑犯九千一百六十八人,其中有四十六人定为甲级战犯嫌疑犯,由国际法庭直接预审和起诉。经过预审定为乙、丙级战犯被引渡去各受害国接受审判的为六千六百七十六人,有二千八百四十六人不能立案,已由国际法庭释放。根据各受害国军事法庭向最高总司令部的判决备案报告统计,被引渡的六千六百七十六人中,有一千二百二十五人被判处死刑,一千一百五十二人被判处无期徒刑,一千三百四十九人被判处有期徒刑,最长为二十五年,最短为五年。不能立案的为二千八百四十六人,已由各国军事法庭释放或正准备释放。”
他提高嗓子说:“在中日战争和太平洋战争中,与日军作战的各同盟国有五千六百多万人丧生!而我们,加上被定为甲级战犯即将被处死的七人,总共才一千二百三十二人,我们够宽宏大量的了!在场的各国记者先生们,你们说是不是?”
“是,是,是!”一百二十多个新闻记者激动地承认这一事实。
基南很兴奋:“国际法庭从一九四六年五月三日开庭,开始对一批甲级战犯嫌疑犯进行预审和起诉,至今已有两年半时间了。被告人数之多,案情之大,时间之久,这在世界史上都是没有先例的。我认为,我和我的五百同仁的工作是忘我的,是严肃认真的,是不是这样,敬请最高总司令、两个国际组织代表和各军事代表团团长进行检验。”
他望了望坐在他左边的韦伯:“下面,请国际法庭审判长韦伯先生,对在押的甲级战犯嫌疑犯的审讯结果和量刑意见做详细汇报,敬请审定。”
韦伯打开汇报材料的第一页,开始汇报:
“为了使审判经得起历史的检验,我们克服了面临的重重困难,做了周密而细致的调查工作,终于掌握了大量的人证物证。在审判过程中,收到了七百七十九名证人的证明材料,有四百一十九人出庭作证,受理作为证据的文件有四千三百三十六件。”
他又翻了一页汇报材料:“对甲级战犯和部分丙级战犯的审讯,前后开庭八百八十次,审讯记录长达四万八千四百一十二页,判决书长达一千二百一十三页。其中约有三分之一的审讯记录,随乙、丙级战犯送往各受害国,供他们量刑时参考。”
韦伯继续说:“甲级战犯嫌疑犯原为四十六人,松冈洋右和永野修身在被押期间因病死去,大川周明至今精神失常,失常的程度已到了每天一丝不挂和吃自己屙下的大便。其余的四十三人,判处死刑的七人,判处无期徒刑的十六人,判有期徒刑的二人,不能立案准备释放的十八人。因为判决书初稿已于五天前呈送最高总司令、两个国际组织代表和各军事代表团团长,这里只简单说说他们的身份和主要犯罪事实。”
他说,应判死刑的是:
东条英机,六十五岁,东京人,陆军大将,历任陆军相、内务相、首相和参谋总长,是侵苏战争、侵华战争和太平洋战争的主要决策者之一;
广田弘毅,七十一岁,福冈人,历任驻苏联大使、外务相和首相,是侵苏战争、侵华战争的主要决策者之一;
土肥原贤二,六十六岁,冈山人,陆军大将,是窃取同盟国各国军事和经济情报的间谍头目,策划伪满洲国的首要分子;
坂垣征四郎,六十四岁,岩手人,陆军大将,历任陆军相、驻中国派遣军总参谋长、驻朝鲜军总司令、第七方面军总司令,其罪行与东条英机同;
木村兵太郎,六十一岁,琦玉人,陆军大将,历任陆军省次官、驻缅甸派遣军司令,是太平洋战争的主要策划者之一;
松井石根,七十一岁,爱知人,陆军大将,历任驻上海派遣军总司令、驻华中派遣军总司令,是南京大屠杀首恶罪犯;
武藤章,五十七岁,熊本人,陆军中将,历任陆军省军务局长、驻华中派遣军总参谋长、第十四方面军总参谋长,其罪行与木村兵太郎同。
应判处无期徒刑的是:
木户幸一,六十岁,东京人,历任文部相、内务相、厚生相和宫内大臣,积极参与侵华战争和太平洋战争的策划。
韦伯说到这里,麦克阿瑟打断他的话说:
“我看只说说这些人的身份就行了,这还是为了照顾在座的记者先生,不然只念念名字就可以了。至于战犯的罪行,无非就是策划伪满洲国独立、侵苏战争、侵华战争和太平洋战争,以及任意纵兵杀人罪。如果判决书初稿还有多余的,散会后送每个记者先生一份。”
基南说:“报告最高总司令!有多余的,可以。”
“好!下面只念念这些人的身份。”韦伯说,判无期徒刑的还有:
平沼骐一郎,八十二岁,冈山人,历任首相和枢密院议长;
贺屋兴宣:六十岁,广岛人,曾任大藏相和华北开发公司总裁;
田繁太郎,六十六岁,千叶人,海军大将,曾任海军相和军令部总长;
白鸟敏夫,六十二岁,东京人,曾任驻意大利大使。
韦伯说:“这里需要说明一句,白鸟是日德意三轴心国联盟的主要策划者之一。还有大岛浩,六十三岁,歧阜人,陆军中将,驻德国大使,其罪行与白鸟敏夫同。”他接着说的是:
荒木贞夫,七十二岁,东京人,陆军大将,历任陆军相和文部相;
星野直树,五十七岁,东京人,历任伪满洲国总务长官、内阁书记官长和企划院总裁,战时财政的推行者;
小矶国昭,六十九岁,山形人,陆军大将,历任朝鲜总督、拓务相和首相;
畑俊六,七十岁,东京人,元帅,历任陆军相、驻中国派遣军总司令、第二总军总司令;
梅津美治郎,六十七岁,大分人,陆军大将,历任关东军总司令、参谋总长;
南次郎,七十五岁,大分人,陆军大将,历任陆军相、关东军总司令、朝鲜总督;
铃木贞一,六十一岁,千叶人,陆军中将,兴亚院政务长和无任所大臣;
佐藤贤了,五十四岁,石川人,陆军中将,曾任陆军省军务局长;
桥本欣五郎,五十九岁,福冈人,陆军大佐,曾任奉天领事馆领事,发表过大量鼓吹侵略战争的专著和论文;
冈敬纯,五十九岁,东京人,海军中将,曾任海军省军务局长和海军省次官。
韦伯说,判有期徒刑的是:
东乡茂德,六十六岁,鹿儿岛人,历任驻德国大使和外务相,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
重光葵,六十二岁,大分人,历任驻英国、汪精卫政权大使和外务相,判处有期徒刑七年。
韦伯接着说:“不能立案准备释放的有原内务相安倍原基、后藤文夫、安藤纪三郎,情报局总裁天羽英二,大东亚相青木一男,驻汪精卫政权大使本多熊太郎和谷正之,石原产业社社长石原广一郎,法务相岩村通世,通商相岸信介,儿玉特务机关长儿玉誉士夫,黑龙会会长葛生能久,驻中国派遣军第一任总司令西尾寿造,国粹大众党首领笹川良一,驻西班牙公使须磨弥吉郎,驻华北派遣军总司令多田骏,军事参议官高桥三吉,递信相寺岛健。以上共十八人。”
他环视一周,最后说:“我的汇报完了,敬请审定。不妥处和遗漏处,请基南先生纠正和补充。”
“我补充一点。”基南说,“战争期间曾三任日本首相的近卫文麿,前驻华派遣军总司令、参谋总长、第一总军总司令杉山元,前日本关东军总司令、天皇侍从武官长本庄繁,本已定为甲级战犯嫌疑犯,但三人在逮捕前就畏罪自杀了。原驻台湾军总司令、华北派遣军总司令、南方军总司令寺内寿一,也定为甲级战犯嫌疑犯,在逮捕前已因病死去。”
会场沉默片刻,麦克阿瑟两眼在墨镜后面转动两下,然后说:
“我对国际法庭的工作感到十分满意,请允许我代表驻日同盟军最高总司令部,向东京审判集团的全体法官先生和工作人员表示由衷的感谢!”
他起身转动着魁梧而肥胖的身躯,向坐在东西两面的法官和工作人员行军礼之后说:“刚才听了韦伯先生的汇报,两天前又看了法庭送给我的判决书初稿,我认为法庭的判决是完全正确的,是经得起历史检验的!”他在掌声中坐了下去。
又沉默片刻,迪利比扬格起身说:
“我基本上同意麦克阿瑟最高总司令的意见,说基本上同意,由于大家所知道的原因,国际法庭对日本战犯的审判是不彻底的,诸如丝毫没有追究裕仁天皇的战争责任;研制和使用细菌武器和化学武器,屠杀了几十万中国人民的石井四郎却被免罪释放;犯下滔天罪行的冈村宁次依然逍遥法外住在中国!”
布莱紧接着说:“对日本战犯的审判也是不合理的!比如,畑俊六的罪行比坂垣征四郎要多要严重,可是畑俊六被定为无期徒刑,而坂垣征四郎却被定为死刑!又如西尾寿造罪大恶极却不予立案,而武藤章的罪行没有西尾严重,却被定为死刑!广田弘毅判处死刑是罪有应得,但小矶国昭、梅津美治郎、南次郎更应被判处死刑。”
勒克莱说:“多田骏、儿玉誉士夫、葛生能久、本多熊太郎、谷正之都应该立案,多田应该判处死刑,儿玉和葛生判无期徒刑,本多和谷正之应判有期徒刑。”
商震也挺身而出:“从主流看,国际法庭的工作是一首正气歌,不管怎样,还是审判了二十五名甲级战犯,并与各受害国一道审判了一批乙、丙级战犯,伸张了正义维护了和平!但是,在凹凸不平的政治哈哈镜里,一些假的恶的丑的,也变成了真的善的美的。刚才,迪利比扬格将军、布莱将军和勒克莱将军提出的问题已不可能解决了;但把问题提出来,让两个国际组织的代表听听,让在座的各国记者先生听听,对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如何做出正确的历史评说大有好处!”
坐在麦克阿瑟左边的阿塞尼斯和普迪吉不便说什么,两人都沉沉地点了两下头。
迪利比扬格又说:“我刚才说得不彻底,布莱将军和勒克莱将军说得不合理,实在不可思议!”
出人意外,麦克阿瑟出奇地冷静。他心平气和地说:
“人生本来就是不可思议的,世界本来就是不可思议的,迪利比扬格将军!如果一切都可以思议,就不存在有日本发动侵略战争,就不存在有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就不存在有今天的集体汇报会。是吗?将军阁下!”
“我不再说什么了,因为国际法庭的工作该结束了!这些问题留给后人去评说,去揭破吧!”迪利比扬格说,“我相信历史是公正的,也是无情的。”
“基南先生,韦伯先生!”麦克阿瑟握着烟斗的手向对面的基南和韦伯一伸,“那就让我们在那个极乐世界等待历史的评说吧!”他怪笑一声。
韦伯苦笑着,心想:你怎么把我也拉在一起?如果历史评说我,只能说我这个审判长形同虚设,只能说我斗争不坚决!
气氛僵持了好一会,基南转过话题说:“下面,提两个问题请诸位决定:一是对判处死刑的七名战犯,是执行枪决还是施以绞刑?二是他们的尸体火化后,骨灰交不交给他们的遗属?”麦克阿瑟说:“被纽伦堡四国军事法庭判处死刑的德国战犯是绞死的,也用绞刑好了。至于死者的骨灰,我看可以让他们的遗属领走。”
“不!”迪利比扬格说,“麦克阿瑟将军的第二个意见我不能同意。道理很简单,保留这些人的骨灰,日本军国主义就会阴魂不散。”
“迪利比扬格将军的意见很有道理。”英国、法国、澳大利亚、中国、新西兰、荷兰、加拿大代表团团长附和这一意见。
说到日本军国主义阴魂不散,麦克阿瑟脸上一阵发烫。为了将问题掩饰过去,他说:“那就不保留吧!由法庭指定可靠的人秘密处理。”
下午三点,没有立案的西尾寿造、多田骏等十八人,被解除脚镣手铐,每人手中提个装着几件换洗衣服的包裹,离开住了两年多或三年多时间的囚室,由四名法警领着来到监狱的会议室。他们的妻子早已等候在这里,女人们一见到自己的丈夫,千般感情,万般滋味,一齐涌上心头,一个个激动得热泪双流,与自己的丈夫拥抱在一起。
被释放者获得了再生,也都激动地哭了,房间里一片啜泣声。
西尾的妻子怡子和多田的妻子牡子,不由得想起自己用金条和女色贿赂和诱惑商震,以及向商震写检讨书的事,激动中又多了一份伤感。
怡子呜咽着悄声对丈夫说:“我恨中国的商震!”
西尾从妻子的探监中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道:“别恨他!不管怎样,他没有向日本政府反映,没有使问题复杂化,应该感谢他!”
多田也对妻子说:“别恨他,人情不在,那五根金条还在。”
大约过了五分钟,阿尼斯陪着布雷布纳来了。
“诸位请坐。”待十八对夫妇坐下,阿尼斯手指布雷布纳介绍说:“这位是国际法庭首席检察官基南先生的助理布雷布纳先生!下面,由布雷布纳先生讲话。”
布雷布纳说:“从现在起,诸位恢复自由了!这里,我代表基南先生说几句话。本来,按照诸位在日本发动的长达十四年的对外侵略战争中,都犯有这样那样的严重罪行,有的应该判处死刑,有的应该判处无期徒刑,有的应该判处有期徒刑。如果诸位有自知之明一定会说,布雷布纳先生的话并非耸人听闻。”
“并非耸人听闻,并非耸人听闻!”十八对夫妇的声音从肺腑里发出来。
布雷布纳说:“是谁宽宏大量原谅了你们?相信大家是清楚的。”
“清楚,清楚!”大家激动不已,“感谢麦克阿瑟最高总司令!”
布雷布纳说:“我向大家透露一个消息,由于美国不计恩怨,正在冲破阻力,考虑与日本媾和恢复邦交。在日本,诸位都是有一定影响的人,希望先生们做出自己的贡献。”
被释者感恩戴德,异口同声地说:“我们一定效犬马之劳!”
第二天上午,正式对二十五名被告进行宣判。这是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第八百八十一次开庭。对这个神圣的地方,战犯们十分熟悉的了,他们出进这里少则二十余次,多则五十余次。战犯们不愿意来这里,是理智的抗拒;但又很想来,是灵魂的期待。今天,尽管他们已于昨天下午看了法庭对各自的判决书初稿,但还是很想来听听法庭的最后判决,好打发未来的日子。
法庭的布置和气氛完全与第一次开庭一样。上午九点,一队美国宪兵由坎沃奇宪兵中校率领首先进入法庭。宪兵们站的位置也与第一次开庭一样,其中五名站在被告席后面,坎沃奇和十一名宪兵面对十一国国旗,背朝着法庭入口处的栅栏门站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