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在同一个时候,一阵嘹亮而雄壮的起床军号声,从驻日同盟军和十国军事代表团驻军营地传出来,惊醒了七月二十日的东京黎明。
商震刚洗漱完毕,秘书史兴楚前来报告说:“蒋先生请商先生通话。”
这时,喻哲行来了。商震说:“蒋先生要与我通话,你与我一道听听,看他说些什么。”他与喻哲行来到无线电收发报室,面对收发机坐下,语调热情地说:“是委座吗?你起得这么早!我是商震,委座有何吩咐?”
蒋介石说:“国际法庭,唵,已开庭两个多月,这个这个,应该引渡一批乙、丙级战犯来中国接受审判了,唵!”
将乙、丙级战犯引渡去各受害国接受审判,早在二月和三月间中国和苏联、澳大利亚、新西兰、英国等国军事代表团就先后提出要求。但是,麦克阿瑟按照美国的意图,打算在适当的时候,无罪释放一批在押罪犯,以取得日本的好感,就以种种借口不同意引渡。先是以逮捕的九千五百六十八名战犯,谁是甲级战犯,谁是乙、丙级战犯,最高总司令尚未审定;后又以国际法庭还没有开庭审判甲级战犯,更来不及考虑乙、丙级战犯的引渡;再以后,又以四十六名被告以外的在押罪犯,是否都是战犯得由最高总令部审定,因工作太忙,还安排不出时间考虑。
商震在电话里隐去美国妄图复活日本军国主义的内容,只将战犯多,案情庞大而复杂,以及各受害国都没有引渡等情况,向蒋介石做了汇报,然后说:“目前要引渡一批乙、丙级战犯去中国恐怕还有困难,但我和梅汝璈先生一定力争。”
蒋介石说:“好,唵,中国受日本的侵略时间最长,受害最深,这个这个,这点,唵,麦克阿瑟将军是明白的。国防部初步考虑了一下,引渡来中国受审的战犯不少于三千人,唵!请启予兄记住,第一批引渡的战犯中,一定要有南京大屠杀的主犯谷寿夫。”
商震离开收发报室,把喻哲行领到他的办公室,两人各点燃一支香烟吸着,思考着怎样去向麦克阿瑟力争。
喻哲行说:“为引渡战犯的事,商先生和梅先生已与麦克阿瑟先生争取过三次没有结果。我看,这回,得联合苏联、澳大利亚、新西兰、英国、法国的朋友与麦克阿瑟先生斗才行。”
“只能这样了。”商震沉沉地喷出口烟雾,“早饭后,我与迪利比扬格、布莱二位先生联系,请你与巴特斯克、艾西特、勒克莱三位先生联系。”
下午三点,商震、迪利比扬格、布莱、艾西特、勒克莱和巴特斯克等人先后来到麦克阿瑟的办公室。事关引渡战犯,基南、韦伯和布雷布纳也在座。
麦克阿瑟说:“我同意将一批在押罪犯引渡去各受害国接受审判,但必须在国际法庭接受预审,等最高总司令部定为乙级或丙级战犯之后才能引渡。”这样做无疑是对的,大家表示同意。
商震还进一步引申说:“通过国际法庭的预审,再经过罪犯之间的相互揭发,可以为各受审者的审判提供确凿的罪证,能确保审判的顺利进行,并做出公正的判决。”
“不!判决权仍然掌握在最高总司令部手里。”麦克阿瑟说,“被引渡者的判决是死刑,还是无期或有期徒刑,各引渡国政府必须报最高总司令部核准。”
怎么能够把最高总司令部凌驾在各国政府之上?大家感到无法接受。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而沉闷了。
“请问最高总司令!这是国际法庭审判战犯条例哪一条的规定?”布莱提出疑问。
他的质问是有依据的。本来,东京审判条例草案有一条规定,谁该判处死刑、无期徒刑或有期徒刑,由最高总司令部审定。后经过大家的据理力争,这种审定只限于甲级战犯。
基南代替麦克阿瑟回答:“审判条例上不是有‘应该给予最高总司令以应有的法律上的权力’,这样一句话吗?这就是规定。”
迪利比扬格说:“不错,条例上是有这样一句话。但这里说的‘法律上的权力’是最高总司令依照法律参与国际法庭的管理。但工作的范围是有限制的,对战犯量刑只限于甲级战犯就是。”
他顿了一会儿,又说:“因此,乙、丙级战犯量刑的审定权,应该是各受害国政府,这是无需解释的。”
谁掌握生杀予夺权,谁就高人一等。这一点,深深根植在麦克阿瑟的骨髓里。他说:“在这里,我向诸位先生做过检讨。现在想来,当时我同意只限于甲级战犯的量刑审核权由我掌握,是我的严重失职行为!为了对每一个定为乙、丙级战犯的生死高度负责,我得把这个权力要回来!建议国际法庭将条例中的这一条进行修改。”
“审判条例怎么能够随便修改呢?”巴特斯克很反感。
基南说,“世界上任何国家没有固定的、永久不变的法规,怎么不可以修改呢?”
“就是不能修改!”迪利比扬格坚定地说,“审判条例是经过十一国军事代表团讨论通过,经远东委员会和同盟国战争犯罪调查委员会审定的,当然不能随便修改!”
他进一步说:“最高总司令的权力,是与日本侵略者决战各国政府给予的,若要再给予乙、丙级战犯量刑审定权,不仅必须征得两个国际组织的同意,而且必须征得各参战国政府的同意。我可以代表苏联政府表明态度,不能同意!”
除商震以外,都表示了同样的意见。
麦克阿瑟气得脸色铁青,猛然站起,又陡然坐下。他气急败坏地说:
“既然如此,乙、丙级战犯一个也不能引渡,一律由国际法庭直接审判,无非把审判的时间推迟一年两年!”
一阵沉默过去,韦伯说:“最高总司令想把乙、丙级战犯量刑的审定权掌握在自己手里,是对工作的高度负责。不过,应该相信各受害国政府对每一个受审战犯会做出公正的判决。但是,对每个被引渡者怎样量刑,各受害国政府应该报最高总司令部备案,也让最高总司令心中有数。”
麦克阿瑟知道韦伯为他搭梯下台,对韦伯的意见也勉强接受,他的性格决定了他不会直接转弯。他冷冷地说:“让我考虑考虑。”
麦克阿瑟望着迪利比扬格,认为这场论战是他挑起来的,简直对他恨之入骨!但是,他的语气是平和的:
“好吧!姑且同意经过国际法庭预审之后,各受害国可以引渡一批乙、丙级战犯,包括今天未到会和没有直接参加国际法庭工作的其他国,诸如泰国、缅甸、马来亚等国在内。但是,最后量刑,必须报最高总司令部备案。不过,引渡战犯苏联除外!”
苏联除外,大家感到大惑不解。
为什么?迪利比扬格更是一怔,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与会者一齐用惊疑的眼光望着麦克阿瑟,又望望迪利比扬格,他们之间的斗争焦点在哪里?
“为什么?难道迪利比扬格先生还不清楚!”麦克阿瑟不晴不阴地说。迪利比扬格沉默一会,似乎明白了什么,意识到与麦克阿瑟之间的一场舌战已不可避免。他默不作声,且看麦克阿瑟下面的话怎么说。“为什么?”麦克阿瑟把话挑明了,“苏联至今还拘留三十七万原关东军投降官兵,其中有三十一名师旅长以上军官,一百三十多名大佐、中佐、少佐军官。最高总司令部根据日本政府的要求,曾经三次与苏联政府交涉,希望将他们送回日本。可是,苏联政府以种种借口予以拒绝。”
他说:“第一次交涉,苏联外交部长莫洛托夫先生说,在押者中的有些人在中国犯有严重罪行,待他们与中国政府调查清楚之后,再考虑哪些人可以释放。可是,我们与中国政府联系,蒋介石先生明确表示,中国不打算追究他们的战争责任。第二次交涉,莫洛托夫先生说,关东军在中国东北三省和热河省横行霸道十四年,几乎每个人都不同程度地犯有这样那样的罪行,一个也不能释放。第三次交涉,苏联部长会议斯大林主席也说一个也不能释放,并凭空指责美国把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搞成美国法庭。”
迪利比扬格说:“不是斯大林主席凭空指责,而是事实。连美国国会的赫尔曼先生,也说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是美国法庭。”
对此,在座的人除基南以外,都深有同感。可是,谁也不说话。大而化之,国际之间的关系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一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一阵沉默。
“请说事实,迪利比扬格先生!”麦克阿瑟冷眼盯着迪利比扬格。
迪利比扬格的眼睛里也射出寒光:“你们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强行将罪恶滔天的石井四郎免罪释放,就是一例!”
“那是四比七,少数服从多数。”基南说。
提起四比七,勒克莱又想起那场有关决定天皇的命运之争,他说:“是四比七,但不是真理之所在!”
基南说:“那么,请问,什么才是真理之所在?勒克莱先生!”
“用不着我说。”勒克莱说:“基南先生很清楚,在座诸位都很清楚。”
又一阵沉默过去,布莱说话了。但他避开锋芒,从另一个角度立言:“关于拘留在苏联的三十七万日本人的释放问题,希望最高总司令部继续与苏联政府交涉,以求得问题的圆满解决。如果乙、丙级战犯的引渡把苏联排除在外,双方的矛盾只会进一步激化。”
“同意布莱先生的意见。”巴特斯克和艾西特说。
麦克阿瑟一点儿也不让步:“苏联不释放拘留的日军官兵,就不能让他们引渡乙、丙级战犯!”
迪利比扬格提出一个使麦克阿瑟感到恼火的新问题:“斯大林主席对我说了,如果最高总司令部不重新逮捕石井四郎,不追究石井四郎的三个哥哥,即石井虎男,石井刚男和石井三男在七三一部队的严重犯罪行为,不追究天皇战争责任,苏联关押的日本人一个也不会释放!”
他下面的话更使麦克阿瑟伤透了脑筋:“斯大林主席还说,关于这批日本人的释放问题,宁肯与日本政府进行交涉,也不愿意与最高总司令部进行协商。”
麦克阿瑟想了想,终于明白了斗争的焦点。他说:“原来,你们想以这批日本人的释放,与日本拉关系,想进而控制日本!”
“彼此彼此!”迪利比扬格回敬说,“你们不追究天皇的战争责任,一些该定为甲级战犯的人却要定为乙级战犯,一些该逮捕的人却不予逮捕,等等,一言以蔽之,都是为了与日本政府拉关系,想利用日本控制亚洲!”
在座者除了三个美国人以外,都感到痛快极了,一齐向迪利比扬格投去敬佩的一瞥。
大家一阵兴奋过去,才思考那个使麦克阿瑟感到恼火的问题。不过,对于追究天皇的战争责任,好比丈夫对一个早已被抛弃的珠黄女人那样不感兴趣了。那么,石井四郎呢?日本同盟通讯社的报道不是说他患有严重的高血压病和心脏病,因免罪释放兴奋过度,喝酒过多而猝然死于芝山町家中吗?但又想到迪利比扬格的问题提出绝非偶然。至于追究石井的三个哥哥的犯罪行为,都有着浓厚的兴趣。
坚决反对免罪释放石井四郎的勒克莱,显得迫不及待地问:“刚才迪利比扬格先生提出重新逮捕石井四郎,难道他没有死?”
迪利比扬格的回答一鸣惊人:“是的,他的确没有死!”
他的第二句话又叫人大吃一惊:“我们都受骗了!”
基南更是惊得目瞪口呆,过了好一阵才说:“莫非是迪利比扬格先生在大天白日说梦话!”
迪利比扬格不予理睬,从容不迫地从棕色皮料提袋里掏出三张照片,先拿起一张在空中扬了扬:“反映在这张照片上的,是石井坐在他的某乡村临时住所门口地坪里,悠闲自得地逗着一只白色狮毛狗取乐。”
他拿起第二张照片:“这是石井和他的妻子秋子手挽手,在临时住房前面的小溪边,心旷神怡地在散步。”
他又拿起第三张照片:“这是右井埋头伏案,正将一些细菌科研项目用在发展医药卫生事业的研究。”
大家聚精会神地谛听着,但越听越感到玄虚而不可捉摸,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原来,坚持处死石井的美国法官莫诺,与麦克阿瑟吵翻,愤然回到美国之后,一下飞机就对向他围过来的三名新闻记者,揭发了麦克阿瑟庇护石井的阴谋诡计。其中有两名是美国记者,从维护美国的利益着想而一笑置之。可是,在场的苏联塔斯社记者库茨格列夫斯基的立场却不一样了,马上写了五百字的消息向塔斯社总社发稿。
当天晚上,斯大林看到这则消息,立即与迪利比扬格通无线电话,要他派人侦察,看石井四郎究竟死没死?迪利比扬格花了两根金条,买通与石井有亲戚关系、在千叶县一家小报当记者的若月景太郎负责侦察。如果若月能够了解石井被免罪释放的详细内幕,再送他四根金条。因若月与石井是亲戚,石井对他没有任何戒备,又见若月满腔热情地要为他写一部传记文学,就毫无保留地介绍自己的生平,自然包括他是怎样被免罪释放的全过程。石井只对若月嘱咐一句,传记写好了,要等到国际法庭闭庭,驻日同盟军撤离日本之后才能出版。若月为了说明他的侦察绝对准确,除了交出他对石井的采访笔记以外,还用微型照相机拍下了这三张照片,掌握了主动权,迪利比扬格说话的声调也特别响亮:“请诸位看看这三张照片,这是捏造不出来的。”
大家怀着好奇和关切交织在一起的心情,竞相观看照片。麦克阿瑟、基南、布雷布纳很想看,又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最后还是看了,而且比其他人看得更仔细。
“同盟通讯社的报道,完全是造谣惑众!”布莱极为不满。
迪利比扬格说:“我们调查了,这不能责怪同盟通讯社。”
“怪谁?”好几个声音汇合在一起。
迪利比扬格说:“我们以认真负责的态度,鉴定了这则报道的原稿笔迹,是国际法庭一位有影响的人物写的,又由国际法庭一位朋友亲自交给同盟通讯社编辑部的,同盟通讯社自然只能遵嘱照发。”“这两个人是谁?”艾西特的话脱口而出。
迪利比扬格说:“请艾西特先生原谅我为尊者讳。”
他说到这里,看了狼狈不堪的基南一眼,又瞟了尴尬万分的布雷布纳一眼。两人的眼光一与迪利比扬格的眼光相碰,就逃避似的转向别处。
迪利比扬格的两束目光,像暗夜里的两盏指示灯,大家不约而同地把惊疑而愤慨的眼光投向基南和布雷布纳。
基南一阵难堪过去,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嗫嚅地问:“请问迪利比扬格先生!如果石井四郎真的没有死,他现在哪里?”
“是的,石井现在哪里?能否让他来与大家见见面?”包括麦克阿瑟在内,都这样问。
“请原谅,暂时保密。”迪利比扬格说。
“这有什么值得保密的?”基南说。
迪利比扬格回答:“我刚才说的话里有‘暂时’二字,这是策略。”
他说:“我坦率地告诉大家,石井四郎已牢牢控制在我们手里,只要最高总司令部重新逮捕石井的命令一下,很快就可以把他缉拿到案!”
迪利比扬格之所以敢于这样说,因为他们又花钱买通当地几个青年农夫日夜秘密监视石井的一举一动。
他以长辈教训犯错误的晚辈的语气说:“我还要坦率地提醒在座的美国朋友,你们受骗了!石井非常狡猾,他的五铁皮箱胶卷,只交给你们三箱呢!”
房间里出现了一阵骚动。
“什么胶卷?什么胶卷?”不明真相者连连发问。
迪利比扬格说:“胶卷,就是石井拍摄的、研制细菌武器和化学武器的全部技术资料。”又是一阵骚动,而且气氛更为强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