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天空碧青,如瀑的月色,给东京城披上一层银白色。远远近近的高楼大厦似明似暗,似乎含着一种不可告人的秘密。
晚上八点左右,一辆黑色轿车沐浴着因电力不足而发出昏黄光亮的路灯,从日本首相府驶向驻日同盟军最高总司令部。
轿车里坐着五月二十二日出任日本首相的吉田茂和他的英语翻译大泽理直郎。吉田是老牌外交家,已经六十八岁了,但看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至少年轻十岁。他的生父竹内纲,是个拾破烂的,因家庭经济拮据,当妻子第六胎生下吉田时,担心养不活,就送给无子女的横滨贸易商吉田健三为子。他二十二岁离开东京帝国大学法学系进入外务省,在中国任领事、总领事达十五年之久。一九三〇年至一九三九年,先后出任驻意大利和驻英国大使。因他亲英美,出任铃木、币原内阁外务相期间,与最高总司令部配合默契,当各驻日军事代表要求把他列为战犯逮捕时,受到麦克阿瑟的保护。但他在麦克阿瑟面前从不唯唯诺诺,而且敢于顶牛。他出任首相第二天,就为是否追究天皇的战争责任的事,与麦克阿瑟争吵得面红耳赤,使得对方气愤不已,边在房间里急步踱来踱去边说:“你要是与苏联一个鼻孔出气,我就向裕仁先生建议罢免你的首相职务!”吉田不吭声,望着气急败坏的麦克阿瑟,不禁想起关在铁笼子里的狮子,忍俊不禁笑出声来。这一笑更激怒了麦克阿瑟,他陡然止步,厉声质问:“你笑什么?”吉田大胆而如实地说:“我笑,因为我感到自己像与关在铁笼子里的一头暴烈的雄狮在交谈呢!”麦克阿瑟目瞪口呆,盯着微笑着的吉田,终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把我比作雄狮,我把你比作猎豹,希望我们在暴烈中求团结,怎么样?”
人与人之间并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从此,他们之间建立起说话直来直去而且无话不说的良好的私人友谊和工作关系。吉田有了麦克阿瑟的信赖,又吸取了币原被麦克阿瑟指责工作不力、干扰日本宪法的修改、干扰在押战犯的审判而下台的教训,工作干得很起劲,也很有起色。
麦克阿瑟接见日本政界要人,离不开两个心爱的女秘书的陪同。为了不使妻子琼妮吃醋,他回家吃了晚饭,就驱车来到最高总司令部,等待吉田茂的到来。
麦克阿瑟给吉田泡上一杯茶,又递上一支香烟,然后自己把烟斗点燃。从他吸烟斗的滋味看,他心情很好,话也说得很甜:“最高总司令部对首相阁下在首相府接见五万游行示威群众时说的那番话感到很满意。”
下午,吉田面对满脸激愤的游行者,说了两个方面内容的话:一是请大家绝对相信,只要麦克阿瑟还在东京,保证让日本人吃饱肚子,由于美国、中国、法国、英国、苏联、澳大利亚政府的支持,一大批粮食正运往日本,不日就可以运抵东京港和横滨港;二是天皇制的存与废和是否追究天皇的战争责任,要绝对相信麦克阿瑟的智慧与持重,他会从是否有利于维护世界和平、是否有利于亚洲局势的缓和、是否有利于日本政局的稳定和今后的繁荣、是否能够为绝大多数日本人所接受,来处理好这一重大问题的。
“阁下说的两个绝对相信很有分量,很有水平。所以,最高总司令部感到很满意,游行示威者也感到很满意,大家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麦克阿瑟满脸堆笑,“由阁下出任首相,我肩上的担子也轻松了许多。”
“这是因为有最高总司令的信任和支持。”吉田感到身上的热血在沸腾,“比如,如果没有阁下的崇高威望,能有那么多的国家拿出大批粮食来支援日本吗!”
“这是因为美国的强大。”麦克阿瑟热爱自己的祖国。
尽管他没有与这次游行群众见面,但耳边却响起了示威者那震得耳朵发麻,震得几乎使人心脏停止跳动的口号声,旋即涌起一股势不两立的敌对情绪。他愤然说:“最高总司令部准备下文限制群众性的集会。今天游行,明天示威,对我们的工作干扰太大了!”
“要收回去年十月四日的指令?要限制群众结社集会和言论自由?这些,不是已写进新宪法草案了吗?”吉田的潜意识里出现个问号,此人还是不是麦克阿瑟?
麦克阿瑟说得很直率:“新宪法还没正式公布施行嘛!”
“从维护阁下的声誉考虑,我不能接受你的观点。”
“不要考虑这些。”麦克阿瑟淡淡地说,“有得必有失。”
吉田做高深思考状,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对!这是辩证法。”
他说罢,打开黑色皮包,拿出日本新宪法草案,起身递给麦克阿瑟:“新宪法草案我连读了三遍,感到这是在阁下直接指导下产生的一部杰作,是日本历史上最理想最开明的一部宪法,将会给日本人民带来前所未有的自由与权利,为日本的繁荣与富强指明了前进的方向。但是,对天皇权力的削弱,还感到分量不够。”
“我有同感。”麦克阿瑟说,“还要再做修改。”
吉田接着说:“现在的问题,天皇制的存与废和是否追究天皇的战争责任这个重大的原则问题,尚未在各驻日军事代表团得到统一的认识,新宪法草案无法公布。因为新宪法是以天皇制继续存在为前提进行起草的。”
麦克阿瑟“嗯”了一声,微偏着脑袋问:“阁下现在还主张处死裕仁先生吗?”
吉田说:“这还用问,我近一个月来的言行已经说明了问题。”
“好!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心心相印了。”麦克阿瑟说,“这样吧!明天就召集各军事代表团团长开会,就天皇制的存与废和是否追究天皇的战争责任进行辩论,以求得意见的统一。请阁下也参加这场辩论。”
“我参加适合吗?”吉田有些犹豫。
“怎么不适合?”麦克阿瑟说,“你是首相,完全有发言权。对了,请你把去年八月十一日美国国务卿贝尔纳斯先生代表中、英、美、苏四国政府首脑,对日本政府的照会复函找出来看一遍,然后在适当的时候,也就是在关键时刻,就这个问题发言。”
他面向两个女秘书:“明天上午的会议和会议要解决的问题,各国军事代表团团长由特曼娜小姐负责通知,基南、韦伯先生由良秀子小姐负责通知。”
六月十八日上午七点五十五分,麦克阿瑟、萨塞兰和与会者就来到了小会议室。大家都早有应战准备,仿佛上了战场,都把真枪实弹牢牢握在手中,只等待第一颗信号弹的发出。
现在是八点还差三分钟。大家都讨厌这种战斗前的沉默。这种紧张而沉默的气氛,像冬天河里冻得厚而严实的冰块,压得人的胸口发闷又发胀。
与会者绝大多数是身经百战的将军,他们此刻的心情,仿佛站在弹雨纷飞的城头,正举起手臂一指,命令部队:“就这样打下去,冲,快!”而今天,自己却成了冲锋陷阵的士兵。
是的,再过三分钟,麦克阿瑟手中的信号弹,就将要以历史见证人的资格,做出权威性的发射了。
麦克阿瑟因为有昨天晚上与英国、加拿大、印度、菲律宾四国军事代表团团长的交谈,显得胸有成竹。他抬腕看看手表,说道:
“整八点,开会!会议的议题已经通知诸位先生,大家一定深思熟虑了。我不隐瞒自己的观点,我主张保留天皇制,也不主张追究裕仁先生的战争责任。诸位同意与否,可以展开辩论。反正,我服从真理。真理,就是诸位和我肩负的共同任务,就是维护世界和平、稳定日本政局和治理好日本,并促使日本走向繁荣富强。”
出人意外,第一个发言的竟是中国的商震,而且与麦克阿瑟的观点针锋相对。他说:
“中国军事代表团主张废除专制的日本天皇制,也主张追究裕仁天皇的战争责任。关于废除天皇制的理由,去年十一月五日上午,麦克阿瑟最高总司令接见中国、苏联、英国、菲律宾四国军事代表团团长和参谋长时,迪利比扬格将军和我的发言,已经阐述得很清楚了,这里不再重复。我的发言,只说说追究天皇的战争责任问题。众所周知,天皇是日本的唯一最高统治者,是日本军队的唯一最高统帅,是日本所有侵略战争的罪恶之源!不论是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的沈阳事变,还是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卢沟桥事变以后八年日本对中国的全面侵略,裕仁天皇都是首要决策者。除了各法律代表团已掌握到的,东久迩宫先生和被告东条英机和木户幸一等人已揭发出来的有关天皇的战争罪行之外,现将我们新近掌握到的资料,再揭发他如下罪行。”
日本发动侵华战争长达十四年。这是血泪斑斑的十四年,使中国死亡三千五百二十多万人!这是苦难重重的十四年,使中国蒙受经济损失五千亿美元!这两笔伤心的数字,像两把熊熊烈火,烧掉了蒋介石戴在商震头上的不许顶撞麦克阿瑟的紧箍咒,烧掉了深藏在心中的因民族不强盛的自卑感,也烧炼出他为祖国雪耻报仇而不顾一切后果的果敢精神!
商震说:“沈阳事变前夕,即一九三一年九月十七日,裕仁天皇亲自与关东军总司令本庄繁通无线电话:朕决定在中国东北地区发动一次武装进攻,时间和地点由本庄繁君酌定,什么时候进攻好,以什么地方为突破口好,以利于全面控制整个东北地区为宜。朕等待着你的捷报。”
他说得有声有色:“一九三二年一月八日,即关东军占领锦州五天后,裕仁天皇向本庄繁发布敕语,表彰关东军的所谓忠烈。敕语说:关东军将士一举歼灭了中国在东北地区的驻军,为建立一个为日本所控制的满洲国奠定了基础,扬皇军威力于全球,朕特嘉许其忠烈。尔等将士应更加坚忍自持,再接再厉,迅速占领热河省,以扩大满洲国之版图,为日本下一步控制中国华北地区再创新功,务期不负朕之信赖。”
萨塞兰听得很不耐烦,粗暴地打断商震的话说:“日本投降不久,本庄繁就畏罪自杀了,商震先生说的有依据吗?”
商震抑制着自己的愤慨情绪,拿起一本蓝色漆布面笔记本在空中挥了挥,理直气壮地说:“本庄繁死了,但并不是死无对证。这是本庄繁生前的笔记本,我刚才说的都记在上面。这本笔记是死者生前的贴心副官田边同茂先生交给他的妹妹,即受聘为中国军事代表团日语翻译的田边凤子小姐转送给我们的。我们很慎重,找到死者生前的两个秘书永末正君郎先生和土仓敏彦郎先生鉴定过。还需要再鉴定吗?总参谋长阁下!”
萨塞兰不吭声,一个劲地吸着香烟。
“让商震先生把话说完!”布莱的语气里包含着严重不满。
麦克阿瑟深深吸了口烟斗,又沉沉地把烟雾喷出来:“请商震先生继续发言。”
商震接着揭发的事实是:日本建立伪满洲国前夕,国际联盟执行委员会马上派了调查团赴南京和东北地区进行调查。一九三三年二月,由英国和法国政府倡导,得到美国政府的支持,国际联盟执行委员会召开了特别会议,六十三个会员国除日本反对和泰国弃权以外,一致通过了以“日本在中国东北三省和热河省的行动是侵略行为,日本应无条件地从这地区撤军”为主要内容的决议案。
商震说到这里,索普又打断他的发言,“美国没有参加国际联盟,怎么会支持开这样的特别会议呢?”
迪利比扬格很生气:“让人家把话说完再提问,行吗?”
“没关系,迪利比扬格将军!我的话上午说不完还有下午,还有明天,反正时间有的是。”商震显得宽宏大量。
他说:“我现在回答索普先生的提问。本来,建立国际联盟,美国是倡议国之一,因为……”他本想说“因为美国同英国和法国争夺国际联盟领导权失败而未参加”,但他担心刺伤在座的美国人,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为“因为大家所知道的原因而未参加。但是,美国是同情中国人民的,所以极力支持国际联盟召开这次特别会议,并且当时国务卿助理詹斯姆先生,以观察员身份参加了这次会议。对此,中国人民是感谢的。”
商震精神抖擞,神思亢奋:“面对国际联盟的决议案,当时的日本首相犬养毅先生禀告天皇定夺。天皇说:满洲国成立在即,日本不听国际联盟这一套。请犬养君以日本政府的名义照会国际联盟,宣布日本退出这个国际组织。这样,日本在中国的任何行动,就不受约束了。三天后,天皇发布诏书,向日本国民说明,退出国际联盟是为了维护日本在满洲、在中国的切身利益,是完全正确的。”
他又拿起两份剪报在空中挥了挥:“我绝不会无中生有。看,我说的这些都登在日本的报纸上。总之,我今天的发言都有史据可查。”
面对商震不重也不轻地敲这一棍子,萨塞兰和索普都满脸苦涩。
商震说:“一九三六年八月七日,由天皇授意制订的《大日本帝国国策准则》规定,‘鉴于日本国内外政治、经济、军事形势,我们的基本国策就是使外交、经济、军事相配合,也就是外交要特别灵活,经济要高速发展,军事要飞跃加强。’‘这一切都是为了向外扩张势力。’‘为使新生的满洲国巩固和发展,进而控制中国,在排除苏联威胁的同时,要严防美国、英国对日本构成新的威胁。’‘日本要富强,必须向南方海洋,尤其是外南洋地区扩张我们的势力。’‘有了东南亚地区的石油、锡矿和橡胶,日本就可以无敌于亚洲。’看来,日本发动太平洋战争蓄谋已久。”
他下意识地望了麦克阿瑟一眼,看他的表情怎样。
可是,麦克阿瑟面若浮雕,无动于衷。
商震说:“一九三七年七月四日,也就是卢沟桥事变前两天,天皇召见首相近卫文麿、参谋长闲院宫和陆军相杉山元,他问过对中国发动全面侵略战争的准备工作做得怎样之后说:‘军用粮食不要考虑,中国盛产稻谷、小麦和玉米。木材也不要考虑,中国有着丰富的森林资源。关键的问题是多积蓄石油、钢铁和铜’。近卫告诉他,日本正向美国购买废铁。”他说:‘美国现在是朋友,很快就会成为敌人,向美国进口废铁量要尽可能增加。’天皇问全面占领中国需要多长时间,杉山元说三个月,闲院宫说半年,近卫说一年。天皇说:“三个月不行,一年也不行。因为美国和苏联不甘心放弃在中国的利益,会从军事上和经济上支持中国与日本作战。这一点要有充分的估计。全面占领中国至少要三年。三年后中国成了日本的附属国,日本就强大了;再拿三年时间战胜美国和英国,整个太平洋地区就牢牢控制在日本手里了。六年后,我才三十八岁呢!看,天皇真是得意忘形了。”
“以上事实说明,日本发动侵略战争,天皇是首要决策者,定他为首要甲级战犯一点也不冤枉他。”商震说,“我暂时说到这里,谢谢诸位耐心地听完我的发言。”会议休息十分钟之后,麦克阿瑟说:“继续开会,请持商震先生同样观点的先生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