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州。
此刻,古代历来的军事重镇寿春即将迎来东昏侯萧宝卷治世下的第二个春天。
素白的冬雪早已不见了踪影,都化作漫地温润的雪水渗入泥地里,或顺着坡道流下,在凹凸不平处积出一个泥水洼来。若有马匹牛车经过踩踏了水洼,便立即漾出溅起灰色或白色的水花来,高高跃起四散开去。
城门旁,裴植勒了马,低头查看自己的锦袍下缘,皱着眉以食指点去了一滴泥渍。而后尖削的下颚轻轻上下开合着道:“这路还真是难走。”语毕,便踢了踢马腹,急急朝者城门外奔去。
方才,寿春城内,裴府。
刚被夺去身上一切官职的裴叔业由于极度的悲愤焦虑,气急心躁而导致病症加剧,终于在凌晨三更时分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裴叔业的几个妻妾哭红了眼,抚着木制牌位呦呦心伤;也有从齐明帝时代便一直跟随裴叔业的下属,面色苍白地茫茫望着面前新做的棺材,神色凄凉。
裴叔业膝下的子嗣虽然算不上少,平日里最疼爱的却是长兄之子裴植,此刻在褚堂里却不见了他的身影。
“父亲如今命归黄泉,岂不是给这寿春的前途雪上加霜哪!”那个胆小如鼠,从建康逃回寿春的裴芬之瘫软在裴叔业的遗体前面若死灰地喃喃自语。
裴叔业的躯壳早已冰凉,肌肤的色彩也明显变得污浊而暗沉。本来就因为病重的关系而面色欠佳,当生命力无情地从肉体中流逝之后,裴叔业便愈加显得面容可怖。
然而,他毕竟也曾站在寿春城楼上北望滔滔淝水,眼中毫光四射道:
“卿等欲富贵乎?我言富贵亦可办耳!”
道出此番豪言壮志之人,如今却被昏庸的君主夺去了功名,变得一文不名,最终落得因恶疾而死的下场。
或许,裴叔业命中注定要行这多舛的命运。
大浪淘沙,留下的斑斓贝壳要经历多少次的冲刷方能露于沙砾之中?又有多少的玉石被暗藏在地底深洞中,见不得天日?
中华历史上下五千,有多少武人立了多少功勋,真正让后人记得的又有几位?就像裴叔业,他亦并非无能,若真是一无是处,又怎能助萧鸾篡夺帝位,而又被赋予重任镇守军事重地寿春?倘若要在悠悠历史长卷中垂名,便不得不凑巧了天时地利人和。然而,裴氏一族却没这般的好运气。萧乱一死,裴家失势,局势动荡;裴叔业又身患恶疾,无法养精蓄锐整顿自己的势力;在朝廷疑心最甚之时,人质竟不顾后患,京都出逃,离开了萧宝卷的眼皮底下。这样一来,五行全失,又怎能让裴氏立足于乱世之中?
裴叔业至死都不得安心,临终前还惦念着自己的属下以及豫州百姓的安危。
“贤侄,我让你差去雍州的信使如何了?”这是裴叔业生命中的最后一句话。
“请二叔安心,早几日便出了豫州,相信萧雍州很快就会向我们伸出援手……”裴植表情凝重地应允道。
裴叔业这才微微点头,而后闭上了双眼,安宁而永远地“睡”去。
然而,裴植却在裴叔业生命的尽头欺骗了他。
“萧衍?他不是萧懿的手足吗?”此刻,端坐在马背上的裴植咬了咬牙,握紧了缰绳,“倘若轻易相信了他,恐怕豫州会因遭受左右夹攻而沦陷吧!”
风向变了,由北而来的早春和风突然变得凛然起来。
“孝文帝刚死,方才即位的元恪那小子一定会很乐意收下这份登基大礼的吧。”裴植嘴角上扬的弧度透着三分诡异七分自信,“管他什么君臣道义,管他寿春本应是属何人,如今自保方是上策!”
山野刚冒出的青苔将马蹄声淹没,这翠绿的色彩蜿蜒细长,一直伸向北方……
(作者注:元恪即北魏宣武帝。公元500年即位,时年16岁。)
永元二年二月,裴叔业病死,其侄子裴植将寿春献于魏帝的消息震惊天下,龙颜大怒。萧宝卷正式下令,命平西将军崔慧景往淝水讨寿春,豫州新刺史萧懿随时待命相助。
几日后,当萧浩同陈庆之知晓了朝廷的诏令后,两人同时朝着对方苦笑一声。
“有趣至极!短短几月,父亲竟被调职三回!”
“豫州虽是军事重镇,萧懿大人却也先得出了苦力赢得漂亮,方能顺利上任哪。子贤,我们是否应当赶去你父亲身边助他一臂之力?”陈庆之的手边正翻阅着一册书卷,一边询问着萧浩,语调中尚有着些许不安。
萧浩轻摇着头:“裴氏早已不成气候了,若无北魏强力支撑,根本就不会是父亲的对手,而这北魏新帝刚立,其内也不见得稳当。更何况,崔将军也并非泛泛。”
天空蓝得如同一汪碧水,见不得一丝阴霾。
萧浩依旧着一身蓝,以丝帛擦拭着爱剑。剑身映着他清亮的眸子,反射出淡淡的蔚蓝。
“子贤便是不愿去了?”陈庆之微笑着。
“恩,不必去了。”萧浩淡定地回答。
陈庆之知道,萧浩哪里是不愿去,他又怎会不关心萧懿的安危。萧浩敬爱自己的父亲,尽管现如今,这对感情至深的父子间不知怎的有了层薄薄的障蔽,但是听得萧懿要系命于敌刃带兵打仗,恐怕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谁能比萧浩此刻的心情更为紧张的了。只是萧浩信任父亲,也决不会在父亲不需要自己的时候做出多余的举动。
陈庆之边想着,边凝神望着萧浩持剑的身影。由于过于专注,手中的书卷慢慢向下滑去,而后朝着地面“啪”地一声坠下。
“掉了。子云。”萧浩仍旧低头擦剑,道。
“恩。”陈庆之有些窘迫地挖腰捡书。
也罢。
陈庆之不由得轻笑出声。现在萧浩正牵挂着许多烦恼事儿呢。自从陈游入宫后,萧浩便时常一人在大街上失魂似地闲逛至天暗。就不再同他计较是否要回到萧懿大人身边的事了。
如今,就连萧浩本人也无法看明自己心中所想吧。能够清楚明白他的,恐怕也就只有同他朝夕相处的自己了。
陈庆之这般想着,又伸手翻开了书卷。
这一日,平西将军崔慧景领了皇命,从水路攻去寿春。军队驻扎于建康白下,萧宝卷也特地前来送行。说是饯行,却只是因为萧宝卷心中仍对崔慧景有所不安,作势来“视察”的。
萧宝卷上了城楼,又设了围屏,便叫茹法珍去传崔慧景上来。茹法珍便弓着身子出去了。
白幕纵横交错而成的围帐将帝王同城楼下兵马喧嚣的景象隔绝起来,以彰显皇室的威严。就连秦淮河的水声也被阻隔在围帐之外,一个劲儿地独自流荡翻卷着。
崔慧景踏着坚实的步子,一步一个声响,声声如同铜锤敲打铜锣,稳重而沉闷。
萧宝卷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男人朝着他恭敬地跪下,铠甲互相撞击,丁当作响。
“臣,叩见皇上。吾皇万岁。”崔慧景的声音并不响亮,却格外清晰有力。
“爱卿。”萧宝卷的脸上似有倦意,打了个呵欠,又接过茹法珍递过来的一盘去了壳的小核桃,取了一粒仁放入口中,含糊其辞道,“上回江州叛乱也多亏了爱卿相助方解了围。此次讨寿春归来,朕必定重重赏你。”
“臣不求皇上赏赐,但求天下安定。”崔慧景垂首道。
“是吗?”萧宝卷在意的不过是崔慧景方才所说的前半句,因而满意地点点头,便懒洋洋地瘫软在御座中。却见茹法珍朝自己挤眉弄眼,萧宝卷这才想起什么似的,刻意沉着脸道,“朕还有一事想问崔将军。”
“皇上请讲。”
“听说,爱卿的家中摆着逆臣陈显达的灵位?”萧宝卷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自己却被那双炯炯有神的视线灼烧得双目生疼。
崔慧景的鼻腔中哼出一团冷气:“臣家中供奉的只有先帝明帝同列祖列宗罢了,不知是哪位大人多心了告知皇上如此荒唐之事。这妄加之罪,臣可担当不起。”
茹法珍见崔慧景似乎睨着自己,连忙别过头将视线移向他处。
萧宝卷见茹法珍也不响,便笑笑道:“爱卿多虑了,朕只是随便问问,若真无此事,便也还了爱卿清白,朕也好安心。时间亦不早了,领了兵速速出发,去寿春立功吧。”
崔慧景顿了首,起身走出围帐外,眼中尽是火红的色彩,脸上却挂着一丝浅浅的笑意。而他手中的长矛尖端,则迎着阳光亮得璀璨。
城楼下,有千军万马在等着他。楼船也已备好,用以装载兵马粮草的船只也在江面上上下微微起伏着。所有的人,都屏息凝神地望着自己的统帅。然而,却没有人知道,这些兵将们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谁而竭尽忠诚。
那么我自己呢。
崔慧景扪心自问。
也许,他的心中,早就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