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寿春。
男人在屋内摆上了两只烛台,点上,然后站到床沿边,恭谨地站着。
有一个苍老的背影紧缩在床的深处,双肩随着气息一起一伏。
“二叔,感觉好些了吗?”男人毕恭毕敬道,极尖的下巴在烛光中微动着。
床里的背影转了个身,幽幽地应道:“是裴植侄儿吗?”
说话的人正是豫州刺史裴叔业。
史书上虽然没有详细记载他的年龄。但推测下来,约摸也该是古人知天命地岁数。
裴叔业蓄了二寸颜色花白的短须,两颊也深深地凹陷下去。这样一来,他的外观年龄就要比实际年龄显得更为苍老了。
“正是侄儿。”裴植上前扶着裴叔业坐起,取了一件对襟短袄,披在裴叔业的肩上。
“你堂兄如何了?”裴叔业用短袄紧紧裹住身子,问道。
“仍跪在大门前。”
裴叔业蹙了蹙眉:“这个不孝子,就让他这么跪着吧!”
傍晚,当裴芬之出现在裴叔业的眼前时,这名先帝萧鸾所器用的重臣不禁气血冲顶,而后便开始气急咳嗽。他恨铁不成钢似地让儿子跪下,跺了跺脚,便让长兄之子裴植扶着回寝房歇息去了。
虽然裴叔业称不上骁勇智略兼备的大人物,但也并非泛泛之辈。裴叔业当年也曾率军在徐州退败了魏军,救袍泽于危难之中。齐明帝对之大加赞赏,又加封又进爵。而裴叔业也确实对齐明帝竭尽了忠诚,毫无非分之想。然而这一切,都在永泰元年发生了一丝奇妙的变化。
当年明帝要萧宝卷继承衣钵,立他为太子时,身旁便有一群老臣极力反对。其中,裴叔业则是表现地尤为激烈的臣子之一。因此,年少的萧宝卷也早早地就对裴叔业产生了戒心。
到了永泰元年,齐明帝重病终卒,萧宝卷便开始大批铲除前朝旧臣。这股腥膻不久也迅速涌向了豫州。
当时毫无心理准备的裴叔业在万般无奈之下,立刻想到了一个人。他亲自驱马,连夜赶到雍州,想要雍州刺史萧衍助他一臂之力。拥有数量可观的兵马以及人望深厚的萧衍并没有在军事上给与裴叔业任何帮助,他只是让裴叔业将长子裴芬之送去京都,并让裴叔业自重。于是,裴芬之便在父亲的命令之下还质京师,出现在了萧宝卷的身旁,以示裴氏一族对皇室的忠诚。
然而,当裴芬之见到了徐世剽惨怖的尸体时,不由得也慌了神。
“六贵人被斩杀了,陈显达也死了,就连如此得宠的徐世剽也被乱箭射死。这样的话,下一个会死的人也许就是我!”保持着这般想法的裴芬之连夜收拾了行李,脱逃至寿春。
“二叔,接下去,您有何打算?”裴植问裴叔业。
“还能有什么打算?你堂兄在这节骨眼儿上逃回寿春来,岂不是给了朝廷机会诛裴家的九族吗?如今只能顽抗到底,或许尚有一丝生机。”裴叔业的表情异常凝重,橘色的烛光将他额上的皱纹映得更深了。
裴植沉默了一阵,淡淡地说:“二叔,依侄儿所见,不如将寿春献给魏帝如何?”
裴叔业一惊,刚想开口说话,却一口气没有顺上,连连猛咳起来。
裴植见状,连忙往青瓷杯里斟了茶水,送至裴叔业的嘴边。
伸手攮开茶杯,裴叔业缓了缓气,道:“侄儿,二叔虽看不得如今这治世,对皇齐却仍旧一片赤胆忠心。二叔近日恶疾缠身、老体违和,也明白自己气数已尽,活不了多久。若让老朽临死之时还乖乖将寿春奉送于北贼,叫我有何颜面去地府与先帝交代?”
裴植的下颚抖动了两下,没有做声,眼神里却有些异样的光芒随着烛影晃动。
“看来,也只有再次求助于萧雍州了。”神虚力弱的裴叔业颤抖着捋了捋短须。
※※※
“游儿妹妹,我……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陈庆之惊得将手中的茶杯甩翻在地,茶盖儿则重重地砸在了脚尖上。
陈游弯腰去捡了杯盖,放回桌上:“子云哥哥,你没有听错,妹妹是要入宫了。”
陈庆之揉着自己的脚趾,一脸愤怒地说:“这潘妃,怎能随意要得民间女子!”而后转头扫了一眼萧浩。
萧浩没有出声,只是微张了嘴怔在原地。
“今日妹妹是特地来向两位辞行的。”陈游望了萧浩一眼,内心有一阵微微的疼痛感悄悄蔓延开来,尽管她还不是很明白,这痛楚究竟源自何处。
“进了宫之后,是不是不能再相见了。”萧浩回应了陈游的视线,却觉得眼前有些恍惚,周围的景色也变得迷糊一团,惟有对方那如同早春阳光般的明亮眼神依旧清晰。
“不,子贤,”这一次,陈游并没有唤他作哥哥,她答应过他的,今后只叫他子贤,“会再见的……”
“是啊,子贤,你好歹也是重臣子弟,想进皇宫还不容易。”陈庆之在一旁点点头。
陈游同样坚定地点了点头。她知道萧浩是萧懿的儿子,也知道他是萧衍的侄子。更重要的是,她异常清楚的了解,萧衍是何许人也。
如果,如果……
陈游的内心其实深深地明白,此次入宫便是一朝入了深潭,只会深深往里陷,欲罢不能。若能与他们再度相见,恐怕也是身非此身了。
更何况,在陈游幼小的心底,还埋藏着一颗不安的种子。
“纣王因妲己而行炮烙,周幽王为褒姒乱举烽火。那么,身为一介弱女子,妲己同褒姒是否有罪?”陈游突然以锃明彻亮的目光望着眼前的两人,一字一珠道。
萧浩同陈庆之没有料想陈游也能侃侃而谈,问出此番话来,同时愣了一会儿。
“有罪。”萧浩应道,表情同样严肃,他刚想继续说下去,却被陈游打断了。
“子贤,你能这么想就太好了。”陈游解颐而笑。
“妹妹,莫非……”陈庆之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轻声叫起来,而后又连忙噤声。他暗暗祈祷,刚才自己那一闪而过的念头并不是正确答案。
陈游仍是笑,明明如桃花般殷红美丽的笑颜,却带着些许让人心疼的忧伤。
“游儿就此拜会了,倘若有缘,后会有期。”陈游微微鞠了一躬,走了。
萧浩三两步上前,想要抓住她衣裳舞动的残影,却突然停下脚步,倚在门边暗暗神伤。
入宫当日。
采莲院中,众人皆乱作一团,这是在上次应旨入宫献艺之后,采莲院最为热闹的日子了。
朱雀正像牛皮糖似地紧紧黏着陈游,任凭陈游走到哪里,她也便拖着两条腿跟到哪里。
“游儿游儿,你不要走好不好?”朱雀原本如同黑珍珠般明亮的双眸,此时已被浑浊的泪水所填满。
朱雀不依不饶地哭,陈游却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她只是努力地保持微笑,并告诉朱雀,自己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尽管陈游明白,她所承诺的这些却正是在欺骗自己最好的朋友。
“游儿……”白莲进了屋,轻唤了陈游一声,眼里尽是慈爱与惋惜。
陈游走到白莲跟前,忽然跪下。
白莲慌乱地想扶起陈游:“游儿你这是……”
“白莲姐姐,请受游儿一拜。”陈游深深磕了头,“当日游儿昏倒在采莲院前,若不是白莲姐姐慈心肚肠,游儿今日也不知该身在何处了。”
白莲摇摇头,摘下自己的一对耳珥,递给陈游:“游儿,这是姐姐给你的饯别礼。”
陈游一看,那是一对做工极其精细的莲花耳珥。白玉雕的花朵,翠玉雕的叶瓣儿。
“见它犹见姐姐。”陈游恭恭敬敬地收下,而后垂下了头望着手中绿茵茵的色彩,眼里分明要掉下珍珠来。
白莲伸手托起陈游的下巴,望着眼前明眸皓齿、柳叶弯眉的少女。
“游儿,等你长大了,定是建康城方圆百里的一朵牡丹花。”白莲顿了顿,继续道,“姐姐本想,再过个几年,若你愿意长久留在院里,姐姐就将这院子交托于你。若是游儿不愿意,姐姐定会替你找个好人家,让你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白莲说着说着,喉头却哽噎住了,不禁潸然泪下。
陈游一言不发地听着,而后紧紧抱住白莲。
在这短短的几个月中,陈游从采莲院众人那里得到了许多在繁华的S城里得不到的东西。她永远也不会忘记,这让一切开始的地方。
宫里的牛车已经停在院子门外,陈游起身要走,却又被朱雀拦住。
“游儿丫头,这些东西你可别忘了带去。”朱雀赶紧擦去眼泪,将一个包袱递给她,然后大声道,“游儿以后不管到了哪里,可都不能忘记了朱雀!”
“恩!”
陈游捧着包袱,再朝着众人鞠了一躬,转身出门。
莲花池里,卷叶边儿的青绿叶子还在微风中瑟瑟发抖。
真可惜呀,我没有机会看到那粉莲凝香的美丽景色了。
陈游望了一眼那无法忘怀的景色,心中暗暗惋惜。她突然记起,好像有一个人曾向她保证过,会让她看到更多的美景。
我这是在想什么哪。
陈游自嘲一番,然后快步向门口停着的牛车以及茹法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