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典吏收到丁茂才报告的时候,他正在田大有家里。
明代的衙役基本是从本地招募的,所以田大有正是葫县本地人,当听闻他受伤后,无论是出于拉拢人心还是出于兄弟情谊,王晨都必须去探望。
“王典吏,林大哥你们怎么来了?”田大有左胳膊裹成一个长粽子,吊在脖子上。
看到田大有努力从床上坐起来,王晨赶忙按住他:“你为公事受伤,我来探望一下是应有之意,你要好生休息。”
“是小人无能啊……”田大有是个实诚人,人家对他好,他就挖心挖肺的,自己办差没办好,反而被人家打成重伤。
看田大有家徒四壁,王晨心中也不是滋味,他的确是热衷权力之人,但跳出来与齐木作对,也未尝不是因为有一颗公义之心。
但当王晨走进田家破烂的房子的时候,心底还是被触动了,有时候他也在想自己这么做是不是值得的。
如果说一个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去为非作歹,却能得到百姓的理解,因为很多百姓恨贪官恶霸更恨自己不是贪官恶霸。可是如果你是个清廉正直之人,就会得罪许多既得利益者,不仅人生路坎坷清苦,连百姓有时候都不理解。
这番想法如果华乡长听到一定会大呼:你的思想太先进了。
大义灭亲、帮里不帮亲都是后世才逐渐建立起的观点,在古代亲亲相隐才是正常表现,不仅是道德这么要求你,甚至律法也这么要求你。
如果一个官员为了正义公理判了自己亲属的罪,不仅亲属们会骂起灭绝人性,连皇帝都会下旨治罪。
如果一个官员袒护自己的亲属,特别是父母妻儿,连受害者都会说一句“亲亲相隐,人之常情”,从而原谅这个官员,这就是封建时代的道德标杆。
一直到二十一世纪这种思想依然在官场、在社会、甚至在司法领域横行。
王晨跳出来对付齐木,如果斗倒了齐木便好,若是输了,百姓不会念你的情,甚至还会怪你扰乱了他们正常受欺辱的秩序。
本来这种忧虑不会出现在王晨身上,但是自昨晚开始,不断地受挫,实在让他提不起心情来。
“典吏老爷,各位班头,你们坐你们坐,”门帘一掀,田大有的母亲吃力地搬着几张破凳子进来,看起来是跟邻居借来的。
“伯母,你太客气了,您是弟兄们的长辈,怎么能忙前忙后的给我们服务啊。”王晨赶忙上前帮着拿凳子,还对林贵使了个眼神。
林贵这才反应过来,一群人赶紧把凳子接过来塞到屁股底下。
“典吏老爷,”田母谨慎地称呼道。
“当不起老爷二字,伯母叫我王晨好了。”
“不,不您可是朝廷命官,怎么能直呼姓名呢!”田母用哀求的眼光看着王晨,弄的他浑身不自在,典吏其实不入流,连芝麻官都算不上,但是在小民百姓眼里那就是天大的官了。
“那……叫我王典吏好了。”古代称呼官职也是一种尊称。
“好,好,王典吏”田母继续说道:“我这个儿子什么都不懂,整天浑浑噩噩的,能为朝廷出力,那是应当的,不过断了条胳膊而已。”
王晨眼里一下子就进了沙子,忙掩饰道:“伯母……无论如何田兄弟的账,我都会为您讨回来的。”
“王典吏,林班头在吗?”田家外面传来一句喊声。
“丁茂才?”林贵一听声音,便知道是老同事到了。
众人赶紧将丁茂才迎入田家,
“老丁你没事吧”见面,林贵就劈头盖脸的问下来
“啊?谁又出事了”丁茂才纳闷道。
“不就是大有呗。”一名衙役答道。
丁茂才这才告诉众人,自己正是听到田大有受伤,大家都去田家才跟来着,之后就把自己那边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这群家伙居然是一伙的!”林贵一拳砸在墙上,墙面竟然凹了下去。
“林大哥,我家不结实啊。”田大有赶紧道。
林贵赶忙道歉,众人发出一阵笑声。
可很快便笑不出来了,大家都知道今天行动的目标,但是最大的力量民壮如此不给力,所有人都像刚才王晨一样,心灰意懒起来。
王晨对民壮的力量早有了解,无论是在县学操场还是之前,但他认为在自己亲信的鞭策下,至少能与齐木手下发生冲突,从而引火烧身导致民壮整体对齐木的仇恨,但他失望了。
明初的民壮乡勇大多以良家子为主,所谓有恒产者有恒心,只要有个靠谱的领导组织一下,就是不可小觑的军事力量,这也是明初战争怎么打怎么赢的基础。然后到明代后期,乡勇民壮已经完全是青皮无赖、泼皮流氓的代名词,
所以葫县的民壮与齐木手下彼此认识,甚至一个鼻孔出气是很正常的,即便那些没有烂掉的,也是懒惰贪婪,顺风仗一拥而上,逆风仗畏敌如虎。
“哎……”王晨叹了口气:“看来我还是想岔了,本想让每个弟兄带几个人,但未曾想他们已经是烂泥扶不上墙”
眼睛在林贵等人脸上转了一圈,王晨斩钉截铁地说:“看了以后做事,咱们弟兄要攥成拳头打头阵!”
丁茂才拳头砸在掌心里:“然后让他们再扩大战果。妙啊,王典吏你还懂兵法啊。”
众人立刻用崇敬的眼光看着王晨,王晨心中不由的一喜。
“把亲近咱们的弟兄们集合起来,然后咱们做个大的!”王晨大手一挥下了命令。
齐府
“有衙役查咱们赌坊?”范雷皱着眉头问道。
“是啊,齐爷是不是县里那个乌纱帽又欠收拾了?”茶楼漱玉社的掌柜马富贵恭谨地回答。
齐木坐在主座上,眼睛扫了眼范雷。
“这不太可能,”范雷对花晴风一直颇有戒心,所以一直暗中盯着:“花晴风内宅就足以让他头痛的了。”
“那就没什么可忧虑的了,可能是哪个衙役没酒喝了。”齐木大大咧咧地总结道,自从华庆峰为他脱靴之后,他整个人都飘飘然了,也没有之前的谨慎或者说疑心病了,在他看来花晴风这个软骨头已经无任何可虑之处了。
范雷想了想也没有别的答案了,默默地点了下头。
“好了,”齐木高兴地站起来,拍了拍马富贵的肩膀:“你很机警,很好。”
“谢齐爷。”其实马富贵也是这么觉得,只是他深知下属要想在领导眼中有点位置,就要不断地在领导眼前晃悠,让其认为他一直在忙碌工作。
所以有事没事马富贵都爱往齐府跑,大事小事都要请示。
“既然是虚惊一场,那么我考虑可以提早出发了。”齐木转过头,脸带微笑来对范雷说道:“我要去见见我家的小囡囡了。”
如果有其他认识的人见到此时的齐木,一定会为他脸上的表情大为奇怪,此时葫县豪强脸上洋溢着慈爱的笑容,仿佛一道救赎的佛光注入到地狱恶鬼脸上。
齐木就是带着这种微笑,开朗地从他的仆人家丁身边走过,不过家丁们没有一个奇怪,一个个向齐木请安。
就这样,齐木走到他的卧室,齐夫人用厚厚地衣服包裹住凹凸有致的身体,也是带着慈爱的表情收拾着衣服,只是衣服看起来属于很年轻的女子,而不是齐家大妇这个年纪穿的。
见到丈夫进来,齐家大妇冲他一笑:“都准备好了吗?”
“没事,就是下面有点疑神疑鬼而已。”齐木也坐在妻子身旁。
“那孩子就是命苦,这才几年啊。”
“近二十年了”齐木黯然一叹,这种表情出现在葫县第一豪强脸上,实在是一大新鲜事:“放心好了,我都走了多少年了,再说这条驿路只有我不让别人走,还没有人不让我行的时候!”
“你们男人外面的事情,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要你把咱们的囡囡平安带归来就好了。”齐家大妇用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齐木认真地点了点头。
花晴风看了看书房外面的天气:“这像是要变天了吧。”
“你是说你的内宅?”华庆峰挪揄道。
“她敢!”县令眉毛一挑,然后又偷偷往外看了看:“当然女主内,后宅的事情还是要听女主人的才是。”
把身子往榻上一放,华庆峰舒服地伸了个懒腰,现在他也适应了这种形态,可以在桌椅床榻上休息,而不是直接掉下去或飘在半空了
“要想治理葫县,你还是要先了解辖地,才对。过段时间去乡下看一看吧。”
“乡下?不去,那种穷地方有什么可看的”花晴风把头摇成拨浪鼓,在他的意识里当官就应该,往县衙大堂上那么一坐,拍下惊堂木问案,哪里有下乡考察的思想。
“你就是给戏文忽悠了,都按着戏文里面去做,大家不都能做官了。”华庆峰激他,花知县这种官僚最受不了的就是把他和平头百姓平齐而论。
华庆峰这么做,就是要实地考察下葫县的民情,随着张居正的一条鞭法施行,明朝的保甲制度更加颓废,皇权不下乡深入人心,也正是因为如此,如齐木这般豪强才借势崛起,攀附在大明百姓的身上,敲骨吸髓。
“那么过段时间到春天再去吧,这都快冬天了。”花晴风还是不乐意,不过因为苏雅被绑事件,他倒是开始相信华乡长了。
“也好”华庆峰点了点头,也看了眼外面:“看这个样子,风雨将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