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晨静静地站在马车前,看着忙乱的衙役们若有所思。自从月舞来到葫县之后,他一改之前勤劳公事,尽可能的懒在家中。
本来今天就如往日,日上三竿之时王典吏还没起床,结果被知县夫人被绑的消息惊起,才仓促穿上官服赶了过来。
苏雅乘坐的马车布帘已经被鲜血染红,除了苏雅跟贴身丫鬟之外,只有那个苏大跑了回来报信,而现在其他四个仆人,再加一个车夫就躺在不远处的一块空地上。
想到苏大,王晨抬头看了眼这个仆人,以前他在县衙也见过这个傲慢的仆人,应该是县令夫人的心腹。
对这个人王晨印象不是太好,平时都是用鼻孔看人,即便他的男主人面前也经常无礼,今天却一直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县令背后。
苏大身上没有更多的东西了,王晨又把视线从男仆身上移到远处,一个管家打扮的男人骑着马在人群中,显得鹤立鸡群,发现王晨在打量他,便笑着拱了拱手。
王晨心里一沉,心道:果然来了。
此人名为范雷,乃是齐府上的大管家,为人精明,且身手矫健,据说和齐木还有金兰之义,深得齐木信任。
虽然苏大是齐木带到县衙大堂报的案,但是他并没有再出现在这里。
不过,王晨凭借自己敏锐的眼光,已经发现这家“山贼绑架官夫人案”的真相。
苏雅被绑架即便是山贼做的,原因也肯定来自于葫县县城。事实上,他对自己的设想十分有把握,并有理由认为这就是真相:齐木在抗税、阻劫驿道之后对知县花晴风终于图穷匕见,亮出最后也是最致命的一击杀招。
只不过发现是一回事,解决又是一回事,齐家势力庞大,黑白两道通吃,本县刀把子——罗巡检在他面前都是晚辈态,所以利用屯兵搜山的想法也就是一闪而过。
“齐木在葫县一手遮天,县太爷唯唯诺诺,百姓力量松散,敢怒不敢言。若我登高一呼,让反对齐木的力量聚集在我的旗下,那么这将成为我日后在官场的资本。”但王晨心中一紧:“可是一旦失败,我又不是那小说里的主角,必将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目光突然扫到如丧考妣的县令,王典吏暗道:做官决不能做成花晴风这样的窝囊废,否则还不如一个小典吏痛快。可我难道一辈子就窝在一个下县典吏的位置上吗?不,大丈夫为吏当如班定远!
年不过二十的王晨,是铜仁的举子,比花晴风早几个月到任。其第一次秋闱便高榜得中,乡试之后的酒席上醉以汉班固自居,可惜会试屡试不第,只能到下县做典吏,在贵州缙绅中颇有几个看笑话的人。
葫县典吏心中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要利用这次七品孺人绑架事件,来造就自己在葫县的名声。
葫县著名的花架子满脸悲苦地看着自家马车,这马车是苏家特意备置的,算是苏雅的陪嫁之一,通常情况下,自己能不能乘坐还要看苏雅的心意。
虽然不知道怎么的,又取回自己身体的控制权,但苏雅的失踪给他的打击太大,花晴风来不及庆祝就赶赴现场,看到的只是苏家仆人的尸体,和破碎的马车。
华庆峰像鬼魂一样飘在知县的身边,冷眼旁观这一切,当然即使他现在想做什么也做不了,和之前花县令一样,他现在说话只有花晴风一人能听得到,也触碰不了其他物件。
旁边人影一闪,练鹊的补子映入眼帘。
王晨傲然站在花晴风面前,双手一拱,道:“县尊,衙役们四下搜索即未发现尸体也未发现夫人,想来已被贼人掠去了,县尊还是早做打算啊。”
花晴风发出一声悲鸣,痛苦地闭上眼睛。
“之前齐木大闹县衙,知道的他是一个脚夫出身的暴发户,不知道的还以为齐木是朝廷派下来的钦差,”王晨继续道:“而现在,光天化日之下,朝廷命妇在驿路上被山贼劫掠,这齐木在县衙一闹此事已经无法隐瞒,这令我我朝廷颜面于何地,而今宵小蠢蠢欲动,我葫县朗朗乾坤必将乱套,所以县尊,此案必须快办。”
葫县知县看着王晨,似乎要看清他的心思,但王晨一脸为上官分忧的样子,花晴风只能看到表象而已。
“你要本官作何?”
“朝廷命妇失踪,典吏责无旁贷,卑职必亲自带人搜查,但……”王晨正色道:“但这山中广大,贼人又擅长匿迹藏踪的,要想找到夫人,必须全县一力而动,方可有机会。”
“请大人开出牌票,调动屯军、里长、民壮!”
花晴风心道:“葫县这边的山贼即使府衙出动大军也未能剿灭,一个小小的葫县岂有这般力量,更何况劫夺苏雅的不知是那群强人,就算你是山中王也无从下嘴啊!”
“但我也无其他办法了。”
想到这里,花县令双目一睁,朗声道:“本官这就开出牌票,由你点齐衙役、民壮寻找夫人。王典吏,本官就指望你了。”
王晨躬身受命,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浮上嘴角,现在他拿到这根如鸡毛一般的牌票,就如同拿到班定远带三十六骑的令箭,此乃万里侯第一步也。
王晨刚转身走出几步,跟在花晴风后面的人群也随之散去,其中悄悄闪出一个人,快步跟上王晨身边。
“哥哥,可怜你苦口婆心好一番劝说,这花架子却依然不肯站出来。”
王典吏闻言一扭头,原来是自己的哥们林贵,也是葫县衙役的副班头。
不由心中一乐,之前他可是担心这花架子鼓起余勇,那么他就不可能掌握这一批人了,
而且他话里话外都是居高临下,瞧不起花晴风的口吻,这小子哪里听出自己劝说花晴风站出来过?
不过转念一想,所谓文人相轻,自己看书读小说时,那作者为了黑某个文人、文官,仅仅是委派下属办案,也被喻为不肯站出来的扶不起的阿斗,明明“下官”满口讥讽,也被总结成苦口婆心的劝说,虽然那个文人的确无能,但是这目的性太明显了,只能用文人相轻来解释了。
不过林贵是读书人,更是自己兄弟,当然要向着自己说话。
“这花架子不过是个阿斗而已,即便我睿智如孔明也扶不起他来。”
顿了顿,王晨郑重说道:“但此案重大,拿到牌票后,林贵你立刻通知本县下属各乡镇的里正、保正们,要求民壮和捕快立刻赶到县学操场,咱们可不是那个花架子,行动必须雷厉风行!”
看着自信满满的典吏离开,葫县县令的愁容却一点没有消散。
华庆峰将目光收回,转头道:“你不会真相信他能把你老婆找回来吧?”
“死马当活马医吧”花县令摇了摇头,道:“苏雅不是你的妻子,你当然不会懂得我心中的焦急。”
华庆峰认真地盯着花知县,沉吟片刻,道:“花晴风,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怕苏雅失……”
斟酌了下用词,“你是不是怕苏雅被贼人污辱?”
花晴风仿佛被狠狠敲了一棍,缓缓地坐在地上,低下脑袋,头上的乌沙摇摇欲坠。
就在华乡长以为他睡着时候,疲惫的进士发出一声叹息,听起来如凄厉的哀号。
“我不知道,”花晴风用冰冷的手托住额头,仿佛那顶乌沙如千斤重担,仿佛要将他脖子压断似得。
“我担心苏雅,担心她被贼人所害,也担心她清白有损,让我脸面无光,”知县抬起头看着远处的马车,眼睛不禁流出几滴清泪:“我知道应该担心苏雅的安危,可是就是止不住的想。”
“苏雅嫁给我的时候,她是有名的美人,她家也是当地的富商,而我仅是个有微薄功名的读书人。”此时,回忆似乎让花晴风脸上有了一丝微笑。
“你不会想当然的认为,功名在身,商人即便有些钱财,也不算的下嫁。”
见其默认了,华庆峰又道:“苏家虽是商贾,但并非行脚商贩,在当地肯定是有地位。商人乃四民之末,可也不是一穷读书人能压的住的。”
“苏雅很漂亮,家里又有钱,婚后我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在购买笔墨纸砚上更是有求必应,可是压力也如影随行。”
华庆峰点了点头,古代笔墨纸砚这些学习用具是相当昂贵的,书籍更是令书生囊中羞涩,因此很多书生都是以借书抄书来学习的,除此之外还需要到处求师,为拜的名师还要送上礼品,无一处不需要大量金钱。
想到自己读书时候对书本随意丢弃,华庆峰突然有点羞愧了,不过想想这本书的主角,乱写几个字就能拜得名师,考上举人,出任典吏,迎娶白富美,还好几个,这点羞愧也就消失了。
“书中说夫为妻纲,可是民间也有俗语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我吃苏家的拿苏家,即便苏家对我不摆脸色,这话里话外的不屑我岂能不在意?”
花晴风双手一撑,站了起来:“不过这些我都不在意,以为只要能刚榜得中,一切就可以迎刃而解,我也确实金榜题名了。”
“可谁知,却分到这偏远的葫县,我本不想计较,只想在这葫县做出一番作为也让朝廷诸公看看,让苏家看看,可谁知……”县令仰天长叹:“齐木一手遮天,我无力对抗,其他人瞧不起我也就罢了,但枕边人也冷嘲热讽。那苏循天读书不行,整天只知道攀这裙带往上爬,暗地里不知道如何讥笑。”
闻言华乡长大嘴一裂:“苏循天又不是你,人家有莫大的家财,当不上官有饿不着肚子,当然不肯在书本上下死力气。”
说完又暗道:你也别笑人家,苏循天就是天生富贵命,前半辈子有老爹罩着,后半辈子有主角罩着,看来这裙带还能继续往上爬啊!
“你说我担心苏雅的命还是清白?”回忆完了往昔岁月,花晴风把话题扯了回来,鬼魂乡长知道他这些都是铺垫,所以也没有打断他。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我岂能不担心她的清白,但苏雅毕竟是我花晴风的妻子,我又怎能不担心她的安危。苏雅虽然看不起我,但她在贫贱之时下嫁与我,撑起家中衣食,即便名节有损,我……我怎可弃她不顾!”
华庆峰明白了知县的意思,两者他都看重,但只选名节,他还是做不到,毕竟苏雅与他同甘共苦,而且为这门婚事他也吃苦良多(虽然不足与外人道)。
但比起摔跤能摔出美人投怀,啃梨能啃出后宫送抱,前一刻对初恋情人发誓永不相忘,后一刻又转念一想另寻新欢的某主角。这花晴风也够可怜的,只娶了一个美人,还要受小舅子白眼,嗯……也许等主角吃包子的时候,这苏循天也不是他小舅子了。
思及此,华乡长点头了点头:“若你信口胡说,只在乎苏雅性命,我也就无所谓了,既然你坦白承认了,好吧我倒是有一计,说不能能保苏雅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