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哥家住了几天,我和全国各地赶来的应聘人员一起集中到长治师范学校准备考试,在那里我认识了东北地区前来应聘的几个教师,他们都是毕业于1960年代末1970年代初的大学生,是那个年代的“臭老九”。问他们来应聘的原因,他们戏谑自己是为解决“向阳花”进城问题。
“向阳花”就是他们的老婆,1960年代有首很有名的歌曲,歌曲的名字是《社员都是向阳花》,“臭老九”们倒挺会幽默,随手拈来,用“向阳花”做了老婆的代名词。1960年代末1970年代初,正是知识不值钱时期,这些“臭老九”们大学毕业后先劳动锻炼两年,然后随便分配个地方教学。当时教师也最不吃香,和学生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甚至经常被学生欺负,他们万念俱灰,就马马虎虎在当地找个农村妇女结婚完事。
然而,不管国家把“向阳花”唱得多美,地位抬得多高,结婚后各种问题还是都暴露出来,农村户口,孩子上学,将来就业……这些“老九”无权无钱无胆量,做不了“陈世美”,那就只能千里迢迢奔赴山西,通过应聘走“曲线救家”的路了。
准备考试期间,三哥三嫂天天骑车到师范学校看我,嘱咐这嘱咐那。5月份街面上很少能看到冬天的水果,三哥家的地窖里居然还存放着新鲜的苹果、梨。三嫂大概怕我一人在生疏的地方上火,把地窖里所剩不多的苹果和梨全部给我送到师范学校,让我同屋住的人都沾了光。
考试安排在6月15号的上午,只考一门,我报的是语文,就考有关语文的方方面面。第三天成绩出来,我考得还可以,笔试算是通过。接着是面试,面试以后是试讲。
负责面试的是师范学校的一个女教师,五十多岁,板着一张满是皱折的脸,威严十足。我望着她那一脸公事公办但又有点矫揉造作的神态,莫名地联想起中篇小说《人到中年》里的那位马列主义老太太,觉得她们何其相似。
有人总结经验说女人碰上女人事就难办,还真不假。而这次我碰上的不光是女人,且又是这么一位严肃得似乎没有任何通融余地的马老太太,所以还未等提问我心里先就憷了几分。这位老太太仔细地询问我在应聘之前干什么,教没教过学等等,我如实地一一作了回答,老太太了解了我的情况后连连摇头,我知道事情难办了。后来老太太就出了几个题目考我,记得问了这样一道题:“谦虚使人进步”是什么句?我说是名言警句。马老太太就说我要求你从句子成分上回答。老天爷,什么是句子成分?从句子成分回答这又是个什么句?我茫然了。老太太见我回答不出,进一步刁难我:那你再说说从句子的用途上讲它是个什么句?
句子用途?对句子成分一窍不通就更不用说句子的用途了,我仍然用摇头作了回答。
我上初中高中时所学的东西跟现在没法比,语法知识只在初中时讲了一点点,还只限于分析点简单的主谓宾语,因为饥饿,老师根本没有认真讲,因为旷课,我基本等于没有学。至于特殊句式,句子的用途,逻辑修辞,统统淡化了。1965年高考,理科考卷语文只考一篇作文,文科除了一篇作文再就是点古文翻译之类,总之很简单,决没有后来中考高考的那些罗哩罗嗦。现在事过二十年,这位主考大人突然问起这些我原来没有学过的东西,真等于向尼姑要孩子了。
那位马老太太见我像外星人一样对什么都陌生,越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劲叹气说:真是的,一听说招聘,什么人都敢报名。不行啊,现在是知识大爆炸的时代,你已经远远落伍了,我看你也不用试讲了,还是回去干你的本行吧。
这位老太太没有想到,几个月后,我正式登上了讲台,当上了市重点中学的语文教师。我在教中学,在学中教的过程中,才知道不会句子成分和句子用途根本不用发愁,不会学呗,在教中学,带着问题学,往往比当学生时学得还要扎实,还要精通。在给学生上枯燥无味的语法课时,我特地强调了“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这个句子,它在语法上是六种特殊句式的一种——兼语句;在句子的用途上,说它是感叹句可以,说它是祈使句也行,就看你在什么情况下使用;在修辞上,它又是对比兼对偶……
在以后的二十几年教学生涯中,语法修辞是我教学中的强项,给学生讲起来头头是道,一些科班出来的教师有时还得向我求教。二十几年中,我代的初中毕业班屡次中考,成绩都名列前茅,总算没有给三哥三嫂丢脸,没有辜负在地区考试失败后果断地拍板让我到市里中学当教师的石老和栗局长。
从长治考试回来,我已经决心在农村死心塌地活一辈子了,“命里八尺,难求一丈”,我又一次想起多年前何静的口头禅,看来我是抗争不过命运的,别再徒费力气了。
9月初,我和余福江请人帮忙又盖了一间专用来堆放杂物的偏厦子,以后下雨坏天就不用发愁柴火淋湿做饭难了。9月6号,大哥大嫂去大连送他们的女儿上大学,回鞍山时到庙前住了两天。大嫂是个过日子的人,她随我去责任田里看了长势喜人的各种庄稼,又看了我的房屋院落,说在农村住不是挺好吗?走了你舍得这一切?
经大嫂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住在农村挺好了。
大哥和大嫂是半路夫妻,但感情很好。大哥这一生不像二哥那样坎坷,但也有不少糟心事。
大哥小名叫“林”,大名叫梁积富。当年父亲给儿子们起大名的时候大概还颇费了一番思索,大哥叫积富,二哥叫积贵,三哥叫积荣,四哥叫积华,把名字的后四个字合在一起就是“富贵荣华”。后来又多了个弟弟,弟弟就叫积全,这样一来富贵荣华就全了。
村里人对哥哥们的名字非常羡慕,有的家还刻意效仿。他们说到底是教书先生,给孩子起名也不一样,一起就是“富贵荣华”。还有人感到奇怪,说人家梁先生怎么就知道一辈子会生五个儿子,会“富贵荣华全”呢?
但我们长大后都觉得父亲给孩子起的这些名字实在是他一生的最大败笔,心高气傲的二哥工作不久就把他那“积贵”的名字改掉,说继续用这个名会损害家庭形象和个人形象。
从哥哥们这些俗不可耐的名字也会看出当年的父亲充其量就是个穷人出身的小知识分子,尽管聪明,尽管刻苦上进,却和母亲一样摆脱不了周围环境对他的影响和局限。可就这样一个从社会最底层苦苦挣扎出来的小知识分子小人物,后半生却一直充当着政治的替罪羊和牺牲品,政治为了需要得把这些可怜的小人物一直放到阶级斗争的风口浪尖上,就像卖鼠药的为招徕吸引买主,把无辜的小白鼠放到一个飞快旋转的木盘上,让小白鼠做着徒劳的挣扎。
大哥属于乐天派,安于现状,与世无争。大哥一生中有一段光荣的历史,他在1947年前后,到共产党开办的建国学院学习培训,当时,父亲也在建国学院学习,爷儿俩还属于同一期学员。大哥从建国学院毕业后,到鞍山辽阳一带为解放军征粮,征粮队实行军事化管理,都带着枪,还参加过正规军的战斗。
大哥在1950年转业到鞍山商业部门工作,凭大哥的聪明脑瓜,又有那么一段光荣的革命史,换了别人,恐怕局级干部都干上了,可大哥一直到离休,还是个普通的职员。
父亲说,在五个儿子中,他最欣赏大哥的文采,无论写材料还是写信,从来都是一气呵成,没有错字,没有病句,字也刚劲有力。父亲说,在建国学院学习时,别的学员天天埋头看书写材料,全力以赴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只有大哥每天悠哉乐哉,不知着急。而等到了要交作业的时候,大哥却第一个交上去,内容和质量还比谁都好。
大哥不光学习不吃力,干起工作也是游刃有余。和大哥一起的同事都说大哥的工作效率极快,别人需要一上午甚至一天来对付的事情大哥只需三两个小时就完成了,还不出错。弟弟们听了就逗大哥:你怕是三国时期的庞统托生的吧?能耳、嘴、手同时并用。大哥摇晃着脑袋得意地说:还有脑袋瓜呢,我是四样并用。
在我的心目中,大哥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大哥留给我最深的印象是坐在哪里都要抖动两条长腿,嘴里哼着一支节奏欢快的俄罗斯歌曲:
春天花园里的鲜花怒放,春天里的姑娘更漂亮,傍晚在花园里,和我爱人相见,生活就会立刻变了样。
每逢兄妹们聚在一起,大哥就总要变着法儿出洋相逗大家乐,好象能让大家开心一笑是他当大哥的职责。春节期间几个嫂嫂都回家过年,大哥跟我学唱《老货郎》,唱“小媳妇大姑娘来了一大帮,要看看新货郎他有些什么花样”,大哥唱着唱着就改了词,唱成“小媳妇大媳妇来了一大筐,有红玉有萎锦还有小国光(红玉萎锦国光都是辽南的苹果品种),一边唱还一边朝嫂子们挤眉弄眼……”逗得嫂子们笑个不停。邻居姑娘来串门,说嫂子太多了,俺都分不出哪是大嫂,哪是二嫂,哪是三嫂……大哥就一本正经地说:这好办,给她们脸上都贴上帖,标上老大老二老三……
现在回来的大嫂是大哥的第二任夫人,前一任大嫂和大哥结婚五年后离了,原因是大哥有病。
1954年的春节,和大哥在同一城市里工作的大嫂突然只身一人回来,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大嫂跟母亲南朝北国说了好多闲话以后,才慢慢地告诉母亲说大哥生理有病,结婚五年他们还没有做过真正的夫妻。
这一消息对母亲不啻青天霹雳,母亲懵了,母亲不相信这是真的,回来过年的其他几个哥哥也都不信。他们一致认为是大嫂生了外心,才故意编出这个理由要和大哥离婚。
大嫂走后,母亲立即命令二哥去给大哥发电报,叫大哥立即赶回来。真是儿女动心,母亲在那两天里茶不思饭不想,晚上整夜整夜不睡。在母亲心里,大哥事情的严重不亚于家中以往的任何一次灾难,她要立即弄明事情真相,看大嫂是不是在撒谎。
大哥接到电报已知道母亲为什么叫他回家了,他虽然对自己的事不太在意,可母命不可违,就坐当天晚上的火车往家赶。早晨母亲起来做饭,一开门见大儿子笑嘻嘻地站在门外,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就更加相信是大嫂在无中生有,相信自己的猜疑没错,心踏实了不少。
母亲在全家人都吃完饭后,开始问大哥正题了:你媳妇凭什么说你生理缺欠?
缺什么钱?大哥嬉皮笑脸地打岔:缺钱就给她两个钱花呗。
林子,我和你说真格的!母亲生气了,母亲说你媳妇这么糟蹋你你还没个正经,这次我要弄清楚了是她在说瞎话,别说她想离婚,就是她不离,我家也坚决不要这个儿媳妇,她就是天上仙女也不要。
大哥见母亲动了怒,这才正经起来,要母亲莫怪大嫂,承认大嫂说的一切都是事实,他的病是后天得的,因为怕父母担忧才一直瞒着。这几年也去过几家医院治疗,因为一直不见效果,大哥怕再拖下去耽误了大嫂的青春,才决定把一切公开。还说大嫂要离婚也实在是出于无奈,好离她早就离了,也用不着等了五年才提出来。
这么说你媳妇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开玩笑?母亲脸色苍白了,但还是不愿相信,她希望这是一惯没个正经一惯爱跟她逗乐子的大儿在逗她。
真的,妈,这样的事情还能跟你开玩笑。
当相信大哥的确有病后,母亲放声大哭起来,哭得那么悲痛,好象天要塌了,哭得一直不拿自己的病当回事的大哥慌了,直摇晃母亲说:妈,妈,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不缺鼻子不缺眼,能吃能喝能睡,能挣钱给你花,没有媳妇管着,你老人家以后还能多花几个钱。
从今往后我不花你的钱,你给我治病!母亲怒气冲冲地命令大哥。
但在以后的十多年,大哥也不知认真治过病没有,就那么一直当他的单身贵族,在二哥蒙难,弟弟妹妹都上学,父亲又身受管制的情况下,大哥肩负了全家的生活重担,多少年大哥连一块手表都没买,而采购员东西南北地走,又是最需要手表的。前边已经说过,困难时期不是大哥两次回家送吃的,父亲母亲连同我和弟弟,也许早都另世为人了。
1963年,大哥第二次结婚,这个大嫂的前夫在几年前去世,还很年轻的大嫂看好大哥的为人,竟不顾大哥有病,只图和大哥结合是个伴,硬嫁给了大哥。
让人惊喜的是自从大哥和这位大嫂结了婚,慢慢的病竟好了,1965年大嫂就给大哥生了个女儿,女儿像大哥一样漂亮,也像大哥一样聪明,如今考上了全国重点大学大连海运学院(后来改为大连海事大学),夫妻俩高高兴兴地一齐送女儿上大学。
多少年后我常想,大哥的病是不是冥冥之中神灵的安排?为了让大哥全力以赴照顾家里,神灵把本来可以儿成双女成对的大哥变成无牵无挂的单身汉,而单身汉的大哥也就真的把他的一切全部奉献给了飘摇欲坠的家……
然而,大哥在兄妹面前却一直自责,说他愧为长子,愧对父母,让父母大半辈子颠沛流离不说,还让晚年的父母流落到女儿家,让妹妹妹夫尽了儿子没有尽到的责任。
大哥在70岁那年得了脑血栓,后来又发展到小脑萎缩,严重到对自己身边的人都不认识了,包括他唯一的心肝似的女儿。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大哥能认得我,认得跟他接触并不多的余福江。2000年大哥又一次住院,我们全家奔赴鞍山看望大哥。到了医院大嫂指着我问躺在病床上的大哥:你说这是谁?二妹。大哥一眼认出我并哭了。他呢?大嫂又指着余福江问,福江。大哥那一刻完全像个头脑健康的人。
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大哥居然还能认出我的女儿冬冬,大嫂问冬冬是谁,大哥毫不迟疑地回答:福江的女儿。
真是奇了。
弥留之际的大哥经常处于昏睡状态,即便醒了也很少说话。那天他从昏睡中醒来,竟能记得我们一家都在医院,第一句话问的是:福江呢?把大家都闹愣了。
大哥去世后我一直在想:能把心肝女儿都忘了的大哥为什么独独对余福江的印象那样深?连谁是余福江的女儿都记得那样清楚?后来我想明白了,大哥在长期的自愧自责中,可能还伴有对余福江的一份感激,感激他在儿子们都无能为力的年月里,挑起了照顾老人的担子,是这份感激在他的大脑里牢牢地刻下了余福江的印记,而我和冬冬很可能是沾了余福江的光,才让大哥没有忘记。
大哥大嫂走后的第三天,也就是9月11号,我突然接到三哥的电报,要我立即打点行李去山西长治市报到。
原来我在地区招聘被淘汰后,向来做事不肯轻易服输的三哥又为我奔走了一阵。也该我走运,长治市教育局也开始招聘教师,三哥就把我发过的小说收拾收拾拿着去找市里这次招聘聘请的顾问石田教授,石田老看了我的小说,当即建议市教育局接受我,教育局栗局长在看了我的小说后也免了笔试和面试,让三哥通知我赶紧报到。这样,三哥就给我发了电报。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我又一次懵了,难道我真的要走了吗?难道真要舍了这方水土,舍了这个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