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青黄不接的季节,外祖父从大姨的婆家借了两斗苞米往家扛,路过一个瓜园放下苞米向看园老汉讨个瓜吃,老汉摘了个瓜给外祖父并和他唠起嗑来,唠着唠着,知道外祖父还有个三闺女没有主,就指指不远处一个正在挑瓜的男孩说:把你三闺女给了那个孩子吧,小孩挺精的。
外祖父一边大口吃瓜,一边马马虎虎朝小孩望了一眼问:多大了?
八岁,属马。
说这话时母亲四岁,是被三舅扔进水里的第二年。
成。外祖父吃完瓜抹抹嘴说,不过他家可得出两石苞米,去年年成不好,我得靠闺女换点粮吃。
看瓜老汉一听笑起来,说你要两石苞米可是跟庙里的姑子要孩子了,这小孩没有家,住在姑姑家里,我见他老实勤快,雇他来帮我照应瓜园。
外祖父这才一愣:这孩子是孤儿?
老汉说:孤儿倒不是,就是小小年纪死了娘,家里还有爷爷、爹和叔叔,一窝跑腿子。几个跑腿子拉个孩子没法过,就把灶挑了,爷儿几个都在外边当把头(长工),吃现成饭。不过爷儿三个养活一个孩子,几块大洋兴许拿得起,你要愿意,我就做这个媒。
外祖父当下拍板:成,叫他家出八块大洋,要是嫌多六块也行。
就这样,六块大洋就让那男孩成了我的父亲。
外祖父得了六块大洋,父亲一家人却不知去向,外祖父也不知道这家老少三代人都流落到何地何方,几次打听也没打听到下落。外祖父回家望着瘦得像麻杆似的母亲苦笑着说:你这个丫头命可真够硬了,克的夫家一家人连个影儿都寻不见,也不知是死了还是丢了,说不定六块大洋让我白得了。
直到母亲过完十六岁生日那年,父亲一家才有了消息,有一天外祖父家来了个穿戴寒酸的中年人,自称是福子(父亲的小名)的叔叔,特来看看福子的媳妇长多大了,能不能娶过去成亲。外祖父这才知道父亲已师范毕业当了教学先生,爷爷想把几个长年流浪在外的跑腿子们归拢到一起成户人家,要把母亲娶过去给他们做饭。
就这样,母亲在她十六岁那年从娘家碾台磨台灶台中走出来,由一个灰姑娘摇身变成了人人艳羡的师娘子。那时父亲刚毕业,挣了钱首先要还念书时欠下的债,日子很不宽裕,母亲刚结婚那几年仍然过的是贫苦日子,仍然是碾台磨台灶台轮流转,但母亲很满足,因为父亲对母亲极好。在一个没有婆婆没有其他女人的家庭里,只要丈夫对妻子好,妻子就等于内务大权在握,母亲嫁过去不到一年,家中吃穿用度,一切都听母亲调度。
也不知世界上有多少事是歪打正着。当初外祖父不负责任给三闺女找了这个婆家,压根没想到几年后会得了三闺女的济(辽南话,沾光的意思),压根没想到三闺女会从众姐妹中脱颖而出,成为他的骄傲,成为初姓一族人的骄傲。
父亲教学后,仕运亨通,先任教务长,二十五岁时又升任堂长。随着父亲地位的升迁,随着家业的日益兴旺,母亲眼界逐渐开阔,开始重新塑造自己。
母亲没有上过学,但是凭她聪明的天赋和悟性,又在父亲刻意的教导和熏陶下,她很快洗去了农家女身上的土气,人变得能说会道,满嘴是“不但、而且”“实事求是”等文明词。随父亲到其他教员家作客,或者以女主人的身份在自家应酬父亲的同事,谁也看不出母亲没上过学,还都认为她至少也念过公学堂。在穿着打扮上,母亲也刻意要求自己在人面前能符合师娘子和堂长太太的身份,母亲为自己做了旗袍,买了皮鞋,在家里养蜂业大发展那几年母亲还买了块镀金手表。
辽南农村习俗,每年的正月初四,出嫁的女儿都要携带丈夫和孩子回家给父母拜年,这个时候往往是女儿在父母和众人面前展示自己丈夫和孩子的大好时机。母亲那些年回娘家,那气派那风度,是几个姐妹乃至初姓所有出嫁女儿都没法相比的,一是母亲不俗的打扮:烫头发,穿旗袍皮鞋,有时手腕上还戴一块亮闪闪的镀金表。这种装束打扮,在那些衣着寒酸,举止萎缩的众姐妹间真是要多抢眼有多抢眼,要多亮丽有多亮丽,就像满地荒草中突然开出一朵艳丽的牡丹花,让众人眼花目眩,让众姐妹自惭形秽。
二是父亲长相出众,仪表堂堂。父亲的五个儿子除了弟弟,其他哪一个都算得上漂亮,但是跟父亲比,还都逊色不少。父亲当教员特别是升任堂长以后,因为要经常参加各种会议,要出席学生的开学或毕业典礼,自然要准备一两身行头。我见过几张父亲年轻时期或穿长衫或穿西装的照片,相貌仪表酷似中年时期的周恩来,如果让父亲扮演中年时期的周恩来,稍一化装即可。
母亲说,当年父亲跟随她去老家拜丈人,为入乡随俗还特意脱掉西装换上大褂,即便这样也把初屯人震了,当穿着旗袍皮鞋的母亲和刻意穿一件大褂的父亲领着几个穿戴体面俊模俊样的孩子在村口一出现,一屯人都出来看,有人还感叹:这就是早年那个被哥哥扔进水坑的小丫头吗?初长安家的茔地这回可真正冒了青烟了。
母亲在娘家当姑娘时所受到的待遇,并没影响她对父母的孝顺,外祖父外祖母晚年的吃穿用度几乎是母亲一人承包了,外祖父自从三闺女家日子过好了,加上自己年岁也大了,就不再去码头和火车站扛包,只在家种点地,得闲就穿上母亲给做的黑洋布大褂,蹬上父亲从鞋铺给定做的礼服呢帮千层底布鞋,见哪里人多就往哪里去,到了人堆里,和人唠嗑没唠上三句话,就会把话题扯到三闺女三女婿身上:俺那三女婿啊,真是要貌相有貌相,要学问有学问,中国话日本话都呱呱叫;俺那三闺女,嘿,出嫁时才十六岁,进门就当家……外祖母跟左邻右舍唠家长里短时也常常感叹道:指孩不养娘,指地不打粮,当初没指望三闺女怎么样,哪曾想还就这块云彩有雨了。
母亲不光承担了外祖父外祖母晚年的吃穿用度,还养活了小姨和舅舅。小姨是外祖母四十八岁那年生的,外祖母生下小姨没几年就去世了,小姨从此就一直寄住在父母那儿,直到出嫁。舅舅倒是没有长年住在三姐家里,但姐姐家的门槛几乎被他踩断了,被外祖父外祖母娇宠坏了的舅舅,年轻时不打正点,根本不会治家过日子,手头一没钱了,就往姐姐家跑,到了姐姐家也不说话,上炕蒙上大被一躺,直到姐姐给了钱为止。
母亲常跟我们讲外祖父外祖母怎么宠惯小时候的舅舅,那时外祖父家只有三间泥草房,农村房子都是“一”字型排开的结构,中间是堂屋兼厨房。每天早上,三岁的舅舅非得骑在外祖父的脖子上,敲着外祖父的头喊:跑一个!外祖父就驮着儿子从三间房的这头跑到那头……再跑一个!外祖父就喘吁吁地再从那头跑到这头……如此跑来跑去,直到舅舅玩腻了为止。
舅舅小时候很聪明,但不爱学习,外祖父送他进学堂,只读了二年再也不肯去了。十三岁那年,外祖父又托人送礼把舅舅送到城里一家药铺当学徒,舅舅学了几天回来,就向外祖父诉苦,说学徒生活怎么怎么不自在(不自由),怎么怎么看掌柜脸子,怎么怎么给师母倒尿盆哄孩子……外祖父一听就难过了,说儿子,服不下就回来吧,大不了让爹再到码头上出几身汗。舅舅一听,正中下怀,跑回去就把铺盖卷背回来了。
成年后的舅舅曾经埋怨过外祖父,说要不是老爹当初那么由着他的性子来,他也许早就成为药铺掌柜了,哪用天天看别人的脸过日子。
舅舅娶亲生子,全是母亲一手张罗,全面承管。直到舅舅有了儿子知道过日子,母亲才不那么操舅舅的心了。母亲说:手里有两个钱那几年,她这汪水大伙来舀,几个姊妹每年都要来住一阵子,外甥们更不用说了,来了吃了用了,走时再拿了。后来父亲调转到百里之外的双塔地区,照样摆脱不了穷亲戚的包围,真是富在深山有远亲哪!
不管母亲出嫁后从量到质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但自小生活在贫穷之乡的贫苦人家的女儿,怎么也摆脱不了那个小圈子的浅层意识,摆脱不了认识事物的局限性。这种局限性在她后半生日子不顺时,统统体现在我的身上。
父亲去世后,母亲一直和我们住在一起,只有两次去姐姐和四哥家住了几个月,住不惯,生着病还叫我去把她接回来。
母亲所以在我这儿住得惯,是因为我和余福江事事都得听她的,母亲仍然以当家人主人翁的身份主管家里日常琐事,母亲说得很干脆:我十六岁就到老梁家支门过日子,想叫我不管事办不到。
在我没结婚时,母亲很欣赏余福江,说他脑袋活,考虑事情周到,人也勤快。后来生活在一起,余福江逐渐暴露出他那懒散,做事拖沓的弱点,母亲就看不上了。
农村的活计多如牛毛,除了生产队的活,自家要种自留地,莳弄菜园子,水缸空了,粪缸满了,垫猪圈的土没了,猪圈粪该起了,自留地和菜园子里的作物该追肥了,黄瓜豆角该搭架子了……每天一睁开眼,一大堆的活计就排着队在等着你。过去余福江家的这些活都由余福江的哥哥统筹安排,余福江要么念书要么只在哥哥的吩咐下打打下手,基本不操什么心。
分开家后,一应巨细全落在余福江的头上,余福江就有点乱了章法。加上结婚第二年余福江进本地小学当了民办教师,家里大小活计他就更是看不见了,放了学回来东溜溜西站站不知该干什么,好象是个局外人,所以家里的活总是干不完。母亲性急,见活该干不干,就嘟囔起来,我怕母亲着急上火,就把孩子扔给母亲,自己去干应该是余福江干的活,挑水,挑土,播种,追肥……由于余福江的没眼色、拖沓,我倒把自己练成了一把手。
记得那一天,我见芸豆吐须该追肥该搭架子了,苞米苗没过脚脖子也该追肥了,而这些活要等余福江干不知何时能完成,为了不让母亲着急,我就自己动手。一早起我就到菜园子里忙活开了,先在每墩芸豆苗旁边挖上坑,把全部坑挖好再挑大粪往一个个坑里浇。喂完芸豆封上窝又马上拿起水筲到百米外的井里挑水把芸豆畦子全部用水浇透,追过粪肥立即下雨或立即浇水效果能比不浇水提高几倍,而且浇过水的地也便于搭架子,否则地太硬插不进树棍。
浇完芸豆后我让地先晾着,再去给苞米挖坑担肥喂苞米。喂完苞米封上窝又松了土,浇过的芸豆刚好晾干地皮,松土正是时候,我就又给芸豆松了土,然后再一一插上树棍,一一绑牢固。这些活如果让余福江来干,起码得两天,而我只用了多半天。不是余福江力气比我小,也不是他干活速度比我慢,在果树队,他耪地速度快是出了名的。细追究原因,主要是他对活计不上心,没有毅力,干什么活干一会就够了,老有今天干不完推到明天的想法。
母亲一言以蔽之地说我太容纵余福江,母亲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女人找丈夫就为让他扛起家里的大梁,你倒好,结了婚把自己结成了把头(长工)。
母亲对我也十分挑剔。我干家务活比较粗糙,长到十四五岁还不大会做饭,对针线女红也不感兴趣。如果家外的事太多,也就是外边矛盾尖锐时,母亲尚不注意我,搬到我家后,外边矛盾减少了,母亲开始把注意力转到了我的身上:白菜切粗了,饼子烀硬了,缝好的棉袄针脚大了……总之,我做的事能让母亲看顺眼的极少。
也许天下所有的父母对儿女的期望值都太高,反正,从小到大,我没听见母亲夸奖过我,母亲总以她的眼光她的观念来审视我,结果我总是让母亲失望,小时候,母亲对我最不满意的是我光知道看书,说我属疯狗,就看直道,活计摆在眼皮底下也看不见。
小时候,母亲为了能让我出息成农村老人眼中的“上炕剪子下炕刀,炕上地下一把手”,就不断地指使我去干这干那,指使我干得最多的就是做饭时拉风箱。我小的时候因为家里缺柴火烧锅,只能到供销社买煤,那时候,煤还好买,不像后来买不到或者凭票供应。我们家成年到头烧煤。烧煤得拉风箱,不然煤就着不起来,于是做饭时母亲在锅上忙活,我就得坐在锅灶边吃力地拉风箱。做苞米糁稀粥,我先得拉着风箱把水烧开,然后母亲从炕上下来往开水里下馇子;贴饼子时我在锅下拉风箱把锅烧热,然后由母亲往烧热的锅沿上烀饼子。母亲烀饼子的技术极熟练,她不像一些技术不纯熟的妇女把面团小心翼翼地往锅沿上摁,弄不好烀熟的饼子上净留下些令人看了反胃的手指印,就像故意用模子压的一样。母亲可以在离锅半米之内,把和好的苞米面一团一团地甩到锅沿上,可以正手甩,可以反手甩,不偏不斜,准确无误。后来我看电影《飞刀华》,竟想母亲如果练飞刀,一定不在飞刀华之下。
饼子贴到锅沿上后,母亲如果没其他事,就会接替我继续拉风箱把饼子烀熟,如果母亲还有其他事情要做,我就得继续拉风箱,直到饼子熟了为止。这时拉风箱的我就不耐烦了,我惦记着刚借来的一本书,真希望锅里的饼子像变戏法一样立刻就熟好去看那本书,我拉两下风箱就问母亲好了没有,母亲说没好,我就只得再拉几下,再问,如此三翻五次地问,母亲就火了,骂我一点干活的心思也没有,以后嫁了人等着受气吧。
拉风箱烀饼子还好对付,我最发愁的是烀地瓜,如果地瓜个头大,拉风箱的时间得比烀饼子的时间长一两倍。有一次母亲把地瓜洗到锅里,又切了两样菜放上油盐在烀地瓜的锅里蒸,打点好了母亲让我拉风箱烧火自己走了,好象去谁家有什么事,走时告诉我火一定要烧到时候,烧不到时候地瓜烀得半生不熟就木了,再怎么烀也烀不烂了。母亲走后,我苦不堪言地拉着风箱,心里直惦念《野火春风斗古城》里被日本人逮捕的金环最后怎么样了,拉着拉着我就坚持不住了,感觉拉了好长好长时间,地瓜应该烀好了,就停了火,跑去继续看《野火春风斗古城》……也不知看了多长时间,母亲回来了,母亲不放心地看了一眼正沉浸在小说中的我,就去揭锅盖,揭开锅盖一看,地瓜果然烀木了。
也难怪母亲,凭母亲自小接受的教育和她现在生活的圈子,碰上这样的女儿怎能叫她不生气呢?全屯像我这样大的女孩有一大群,人家都能恪守女儿之道,以活计为本,为父母特别是母亲分忧代劳,只有我特殊,只有我各色。每当我粘在书上或者干活心不在焉时,母亲就拿别人家的孩子和我比,母亲以极羡慕的口气说人家谁谁才十岁,就会擀面条,擀的那面条又细又长;又说谁谁和你不是同级学生?看人家孩子做的那裤衩,密针密线;老刘家金凤,才八岁就能踩着小板凳替她妈做饭刷锅……再看看你,除了能看书,还会干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