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口镇我高中时的一个同学,没考上大学被安排在镇小学教学,听她讲,她的一群才十多岁的学生,还大部分是女孩,受造反抄家的大气候影响,也私自跑到镇里一个旧社会开过店铺的小业主家去抄家造反,那天小业主家只有一个老太太在家,那群学生抄了家后就在炎热的大夏天给老太太穿上从老太太箱子里翻出来的皮大衣,觉得还不够好玩,又给老太太围上围脖,戴上帽子和口罩,然后把老太太捆在衣服架子上才一哄散了。其中一个小女孩跑回去有点害怕,就偷偷去找她,把情况一一说了,我那同学一听,说大热天的把个年迈的老太太捂起来捆起来,这不要出人命吗?立即让小女孩领着去了那个老太太的家,但是晚了,她们看到的是老太太已像一堆衣服一样连同衣服架一起倒在地上,我那同学大着胆子上去摸摸,老太太早已没了气。
1967年的秋收前夕,为配合“抓革命促生产,打好秋收这一仗”,和我屯只一山之隔的邻公社的革命组织搞了游斗四类分子和残渣余孽的活动。可能觉得像以往那样只游游街打几拳踢几脚不过瘾,不够刺激,这个公社的造反组织头头就翻新了花样,把全公社的“类”们都集中到公社中心地的集市上游斗,那天我正好请假去那个集市买镰刀,有幸目睹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只见在人称秋老虎的毒日下,全公社的四类分子和“残渣余孽”们被命令站成一个圆圈,然后再命令他们两人一组互相对打,要使劲打,谁不使劲革命组织就修理谁,结果互相对打的人打来打去都打上了仇,一个比一个出手狠,不一会儿都鼻青脸肿,口鼻淌血,年岁大的体质弱的都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再看看逼着四类们互相格斗的几个造反派,站在一边竟看得眉开眼笑,看得乐不可支。那情那景让我想起了古罗马的角斗场,想到了喜欢血腥娱乐的达官贵族,相隔了两千多年的两个时代,竟在上演着同一悲剧。
多少年后看电视连续剧《康熙王朝》,其中有一段是少年康熙作弄鳌拜派来监护他的卫兵,命令他们互相格斗,我看到那里猛然想起了当年集市上那惨不忍睹的一幕,虽然一今一古,一个是现实一个是戏剧,但两个场面何其相似,《康熙王朝》的编剧和导演是不是当年也见过那样的场面,目睹过那样的格斗,因而从中受到了启发?
有一个公社开了这样的头,其他公社就不甘示弱,纷纷效仿,谁不效仿谁就缺乏革命积极性。只是效尤过后,都有那么几个老弱病残者毙命,有的就死在当场。我那公社还好,也不知哪个有关的头头可能还讲点人道,一直拖着没有立即响应,等到大势所迫不得不行动时,那股纯属闹着玩供一些人开心的批斗风被煞住了,父亲一伙人才逃过这一劫。
像这样不明不白,糊里糊涂整死的人,你叫谁偿命去,那个时期所谓的走资派、四类分子和旧社会留下的“残渣余孽”们的性命根本没有保障,开着玩笑,当着取乐就把你弄死了,所以在双塔大队的一亩三分地里,凡是身上有污点的人,没有不怕文攻武卫队的队长魏清的。
魏清尽管让“走资派”、四类和旧社会过来的“残渣余孽”们闻声丧胆,但文攻武卫队不是每天都有事,每天都打人,魏清也不是脱产干部,没事可做的时候,魏清还得到第一线干活,于是魏清就要求到活计较轻松的果树队来了,和郭云红一样成了一名有事情去开会没事情就干活的半脱产队员,成了余福江的部下。
从1968年的春天开始,跟我疏远了好长时间的余福江又开始接近我,又开始处处关照我了。结婚后他跟我说:他对我又改变态度,一个原因是去年跟我顺路的那个青年离开了果树队回家了,他才知道他原来的猜测是错的;更重要的是他知道我的弟弟已去了小姨家,父母身边只剩下了我,他认为我不会再走了,所以追求的勇气倍增。
这时的余福江在果树队已成了红人,他替代了原来的组长刘春波,从此领人干活,记工分帐都是他的事。余福江会来事,当了组长和记工员,跟果树队上上下下的关系搞得挺活,上边队长支持他,下边队员拥护他,新来的魏清和他更是好得一个鼻孔喘气。
我很佩服余福江,我发现在他身上有那么一股韧劲、勇气,他认定干什么,就不怕别人说长道短,每有需要两个人搭伙干的活,像挖树坑栽树,挖沟喂果树,叠坝挖沟……他决不怕别人笑话,立即就把我跟他分配到一起,而只要我跟他搭伙,身强力壮的他会把苦活累活全承包了,让我轻轻松松就挣得了最高分。
有余福江赤裸裸的关照庇护,果树队的上上下下对我都另眼看待了,连郭云红对我也不那么嚣张了,毕竟县官不如现管,郭云红只要到果树队干活就得余福江给记工分,就得余福江给她安排活,在果树队的一亩三分地里,余福江是最能给人以实惠的人。于是,生平头一次我占了权利那么一点光,生平头一次享受到权利带给人的优越,尽管是那么一丁点如同芝麻粒大的权力。
可是,我又惧怕这种权利。毛主席有一句话说得最好,“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余福江关照庇护的用意那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谁都清楚。我既然不想留在农村,我干吗要留给他希望呢?可在果树队这个小圈圈里,我无法也不敢拒绝他的关照。上一年我标兵没当成倒惹了一身骚,从郭云红在政治学习会上把评标兵一事上升到阶级斗争的纲线上,果树队的人员特别是妇女,好长一段时间跟我保持着距离,我又一次遭遇到在生产队时的孤立局面,现在我怎敢再为自己树对立面呢?
那些日子,我急切地盼望三哥的消息,我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三哥身上。我盼望三哥能尽快地解决我的问题,让我早早离开果树队,离开家乡,早早脱离目前这进退两难的处境。果树队,我初来时曾把它当成世外桃源,却原来也是个是非之乡。
然而,三哥一家好长时间音信全无,无法联系。全家又为三哥他们担起心来。三个多月后,三哥一家人的消息才从遥远的洛阳传来,原来他们在洛阳三嫂的大姐家躲避武斗。三哥的消息虽然有了,可那时我迫于压力已跟余福江定亲了。
在余福江紧锣密鼓接近我,果树队的几个头面人物又极力撮合时,跟我一直不错的何静有一天跟我说了好长时间话。
何静的家也住在庙前,跟余福江一个屯。那天下午在山外耪完地瓜收工,何静蹲在地头用块石片一个劲地蹭她的锄板,并叫我等她一起走,我明白她一定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也装着蹲在地头擦锄板等着她。果然,等其他耪地的人都走了,何静才站起来说咱也走吧,我想单独问你件事。
何静长相平平但精明能干,小学毕业后念了两年农中,大跃进时期还教了两年小学,据说教得还不错,只因为全国教育大精简又回家当了农民。现在已二十六七岁了,这个年龄不要说在果树队,就是在全大队,也属于大龄青年。
但何静不是没有目标,她跟果树队原来的组长刘春波已相处了三年,平日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何静经常给刘春波织个线衣,勾个衣服领什么的,再不就是两人紧挨着坐在果园里僻静处说悄悄话,样子亲昵得很,可何静就是不肯跟刘春波把亲事最后确定下来,更不要说去登记结婚了。刘春波都快三十的人了,自然急得不行,可何静就那么拖着,不给刘春波个明确答复。弄得全果树队的人都骂何静不是东西,说她在欺骗小波,是放野鸡的手。
那天我同她走在回家的路上,她直截了当地问我:你想嫁给余福江吗?我说你怎能这样问?她说我看你俩关系挺近乎的。我反问她:关系近乎一点就要嫁他?你跟小波关系更近乎,你为什么还不嫁?何静说你别拿我的事转移大方向,我跟你说真格的,你到底有没有那个意思。我说有怎么样?没有又怎么样?何静说你装什么糊涂?余福江现在是一门心思追求你,果树队上上下下的人都看出来了,你难道看不出来?我说他追求他的,关我什么事?何静不高兴了,说我从心里在为你着急,你还跟我打马虎眼,你听着,我是为你好今天才主动找你,如果你相中了余福江,觉得他人不错,你就跟他再热火一点,尽早把关系确定下来,别像现在这样一脚踩着两条船,影响不好。
嘿!我差点笑起来,这真应了那句乡间俗语:老母猪还嫌老鸦黑,真正一脚踩着两只船,被人背后说三道四的何静这阵反倒像没事人一样教训开了我,怕我影响不好。不过她说的也确实是掏心的话,确实是为我好,所以我也不再真一半假一半,干脆跟她说实话。我站下来,很认真的告诉何静:婚姻是终生大事,我怎么能轻易就确定下来?何况我对余福江根本就没有那个意思。影响好也罢影响坏也罢,反正怨不得我。
何静也站住脚,两眼直直地望着我,说:我也知道你不会有那个意思,以前我自认为我的心就够高了,可现在我发现你的心比我还高,你怎么会对余福江有意思呢?但人家才不管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不管你是什么意思,照样会把脏水往你头上泼。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我问何静。
何静长叹了一口气,两眼望着远处说:你问我,我又去问谁呀,其实咱俩彼此彼此,是一根秧子上结的两个苦瓜,同病相怜。
同病相怜?我笑起来,你是革命依靠对象,我差不多是革命专政对象,咱俩同什么病?相什么怜?
何静坦率地说,虽然病情不同,结果都一样。前几年俺爹有病,不能到队里干活还得花钱吃药,弟弟妹妹都小,一家子人就靠我在生产队干活挣口粮。家里穷,又没有人手,小波就经常帮助我,经常去我家帮种自留地,有时多给我记点工分……我明明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可就是没有拒绝,因为我需要这份帮助,那时还幸亏小波帮我解决了不少困难。你呢?你暂时还不需要余福江给予什么经济上的帮助,或者说即使需要也不敢烧纸往家引鬼,但你怕孤立,你怕得罪余福江,你需要精神上的靠山,所以明明知道余福江是什么用心也只好装糊涂,拖一时是一时,我说的不对吗?
对,确实是这样。我点着头,由衷地佩服何静,她怎么就能把事情看得这样透?难怪她心大,她也就是不俗,只可惜了,一个冰雪聪明的姑娘托生在贫寒之家,连个正规中学都上不起,只能马马乎乎读了个花钱少的农中。
既然我说得没错,那我劝你尽早有个打算,拖不是办法,拖得了初一脱不了十五。
打算?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我反问她。
何静说:你又问起我来了,你和我还不太一样,我们已弄成现在这样的局面了,甩了吧,和小波都嘎拉三年了,实在对不住他,再说也找不到比小波更合适的,而成了吧,心又不甘,所以一直没有决断下来。
鸡肋,弃之不舍,食之又无味。一瞬间我竟想起了这个比喻,心里有点为小波不平,被人利用了还被人当成了鸡肋。
何静见我不吭气,又继续说:你大概也在骂我不是个东西吧?欺骗了小波,利用了小波的感情。可是,人就能活这一辈子,下一辈子还不知道托生个什么,谁不想在这一辈子找个出色的男人?小波是个好人,心眼好,人也厚道,可……可就是太老实了,都说人老实好,可老实大了就是窝囊。说个实在话,他要是有余福江那两下子,有余福江那个文化水,我也认了。可他只念了个小学,连个工分帐都弄不明白,要不怎么能换了余福江呢?现在我要跟小波把婚事定下来,就得跟着这个老实人苦扒苦拽一辈子了,就再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可如果甩了他,又实在说不过去。真是左右为难。所以我以我的切身经验告诉你,如果你没那份心就离余福江远点,躲开他,让他死了心。千万别像我和小波这样,最后弄得没法收场。
你是说我和余福江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
是的,必须有个了断。男人哪,你就不能给他点好气,给他点好气,他就当你有了意,别人也会说你放野鸡。唉,像咱这样家庭条件的姑娘难活啊!
何静这番肺腑之言让我感动又让我着急,我几乎要哭了。好多事旁观者说说容易,当事人做起来就难了。光说躲,叫我往那躲啊?生产队我是不想回了,即使回去也逃脱不了魏清郭云红等人的权利范围,远走高飞可以,可我往哪儿走?往哪儿飞?三哥那边一直没有消息,即便三哥那边有了消息,能把我弄到山西,我走了父母怎办?魏清们会不会把我逃脱的罪过加到父亲的头上?父亲目前的处境就像活动在猎人眼皮底下的一件猎物,每时每刻都在战战兢兢,担心随时会飞来锐箭,在这个非常时刻我怎么能在他的头上再悬上一把剑呢?
何静见我为难,突然又改变了语气,说:其实呀,你真找了余福江这么个人还真不赖,余福江人长得不如你,家庭条件没你好,可人家出身好,聪明能干,跟魏清又好得穿一条裤子,听说魏清要亲自为你们做大媒,你想想,在这年头,魏清敢担着阶级路线不清的风险为你们做媒,这余福江的面子有多大?你真答应了他,不用我说,你最清楚目前对你会有什么好处。
我承认何静说得有道理。余福江在果树队的确算得上出色,活泼干练,会处人事关系,素质也不错,上学时学习成绩一直拔尖,只因为家太穷,又赶上“文革”,当别人还在学校造反时他就回家干活了。
但不错归不错,想让我嫁他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如果跟了他,正像何静刚才说的,就再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这一辈子就只能呆在农村当家庭妇女了,只能跟锅碗瓢盆,鸡鸭猪狗纠缠不清了,可我从小到大的那些梦想呢?那些愿望呢?难道就这样轻易放弃了吗?
不放弃又能怎样?胳膊能别过大腿去?这就叫命,命八尺,难求一丈,一个人一辈子是什么命老天早就给安排好了,你不服不行。
何静对命的观点和母亲如出一辙。
唉,说来说去,你我都是心刚命不强的人啊!见我脸上挂满泪珠,何静长叹一声扭过脸去,也让两颗硕大的泪珠在夕阳的余辉中闪烁。
何静跟我说话后没几天,魏清出面找我了。那天早上余福江分配我一个人去果树园里捡拾苹果树下的落果,而其他人都扛着尿素顶着重露去喂大田的苞米。
我拿着一个棉槐条子编的拐筐钻进了果园,果园里很幽静,只有一个果树技术员拿着剪树剪子在不远的树趟子间逡巡,时而剪掉一支长得不合适的枝杈。一排排巨大的雨伞般的苹果树挡住了夏季毒辣辣的太阳光线,也遮挡了夏季浓重的露水,把果园变成绝好的乘凉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