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炕抱柴火烧了壶开水,又一碗一碗晾着,母亲把一壶水全部喝完,头上、身上顿时大汗淋淋,虚得一头倒在枕头上,昏昏睡去。
我望着虚弱的母亲,愁得不知怎么办。母亲原来就病弱不堪,又折腾了这一晚上,多少日子能爬起来?母亲躺倒,明天地瓜谁栽?一天三顿艰难的饭谁做?还有爹,谁知哪天能放出来?天哪,怎么天下的苦事难事都集中到一起了,用母亲的话说是一场雪还不够,还要加上几场霜。
谁知第二天,母亲竟奇迹般地爬起来,虽说虚,精神没倒,还说笑话。她说:昨晚已到了阴曹地府门口,阎王爷看你俩可怜,还有你爹,不收我,说收了我谁管你们?不收就活着吧,天老爷饿不死瞎家雀。
上午日头毒,不敢栽地瓜。下午三个人一齐上山,这次弟弟不闹情绪了,把扁担挽得短短的拼命挑水,呲牙裂嘴一直挑到天黑。多了弟弟挑水,进度大大加快,剩下的地瓜秧除了烂的,全部栽进地里。
昨天弟弟不肯挑水,我恨得真想咬他几口。今天他积极地拼命地挑水,我又心疼起他来。他还不到十三岁啊,村里有句俗话是半大小子克郎猪,意思是半大小子正是长个头需要营养时期,像克郎猪一样能吃,而正在长个头需要营养的弟弟却每天只能吃点糠菜麸皮,瘦得嘴巴尖得像锥子,太阳穴上的皮紧贴着骨头,以至那骨头一棱一棱地像胸口上的琐骨一样清晰可见。
可一个瘦得狗都不稀啃的孩子现在却得和成人一样挑这样沉重的担子,老天爷呀,这到底是怎么了?饥荒灾难已经要把人煎熬死了,为什么还要加上那些人为的斗争呢?
千辛万苦,万苦千辛,地瓜栽完了,秧子不够,又花高价在本屯买了几百。母子三个正为终于完成一项艰巨任务而松了一口气时,一场严酷的打击又悄悄降临:栽上不久的地瓜秧像村里那些缺少营养的幼小孩子,慢慢的一棵接一棵的死去,母子三个又浇水又追肥也挽救不了它们的小命,这又是怎么了?
后来打听有经验的人,才知道原来我在城子坦买的都是腐烂秧子。那时期不像现在用塑料薄膜烤地瓜秧,那时期还没出现塑料薄膜,地瓜秧子都是把地瓜放在火炕上浇水再加温长出来的,如果温度太高,秧子的根部就容易腐烂。腐烂的秧子就像得了癌症的病人,没治了,栽到地里只能一棵一棵慢慢死掉。一些丧良心的卖主常把腐烂地瓜秧的根部剪掉,就像癌症病人切去局部肿瘤那样,再拿到集市充好秧子卖,有经验的人能认出来,没经验的人就容易上当。谁上当买了谁可就倒霉了,因为等你发现,栽地瓜的季节已经过去,弥补都来不及。现在,我就成了这样的倒霉蛋。
人若不走运,咸盐里都生蛆。
端午节前,工作队放了父亲,可能这种事情已不是第一次经历,跟土改时期的霹雳闪电比,这还是比较温和的,所以父亲被关了二十多天,身心精神并没有受到多大的损害,好象去了趟远门回来,倒是自留地地瓜的中途夭折把他打击得不轻。
父亲出来没先回家,而是直接去了自留地。当他看到一地地瓜秧半死不活的惨状,竟坐在地头大哭起来,自留地,一家人的命根子啊!父亲被关时,由于他的“顽固”,审讯他的人文的武的都用过,他没有哭,现在看到全家的希望成了泡影,他绝望了,甚至连死的念头都有。后来母亲知道了,很厉害的斥责父亲:真没出息,亏你还教了半辈子学,心眼怎么小得跟针鼻儿似的,大江大河都闯过来了,一条小河沟吓死了你。地瓜瞎就瞎了呗,全当没分自留地。你放心,饿不死,车到山前必有路,老天爷饿不死没眼的野雉……母亲的词汇总是那么丰富,以前跟我和弟弟说的是瞎家雀,现在又换成了野雉。
父亲被关期间,批斗会开了数次,工作队硬逼他承认是日本的帮凶,罪证是伪满时期他当过教员、校长,建了一所学堂;逼他承认思想反动,与人民为敌,理由是他加入了国民党;逼他承认是历史兼现行双料的反革命,罪状当然是那捆槐树枝。父亲坚决不承认,拒绝在别人给他写好的供词上按手印。几个好心的邻居背后对我说,小胖,你爹真是犟死驴,你再去送饭时告诉你爹,干脆承认算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承认了就不用天天晚上挨斗了,俺们也不用喝着菜汤还得天天晚上去陪橛子。再说啦,干巴巴(屎)抹不到身上去,骡大驴小谁心里没个数,你承认什么就是什么了?
但父亲就是要犟死驴,他不但不肯认“罪”,反而还强硬地说工作队:你们应该客观地看问题,你们说的这些罪状是时代和环境造成的,不能全由我负责。我还在娘的肚子里咱这地方就是日本人的殖民地,这由得我选择吗?人要活着就得做事,农民种地,工人做工,教员教学,殖民地的百姓谁不是在日本人手下做事,难道大家都是日本人的帮凶?说我思想反动,与人民为敌,我更是死都不会认这个帐的,如果你们再逼,我就只有走绝路了。工作队没法,最后不了了之地把父亲放了。
应该说父亲那次的死心眼还真起了作用,如果那次父亲不是死心眼,而是不吃眼前亏地承认了,在拟好的供词上按了手印,那次他就被逮捕了。有人说那次运动的目的就是要抓几个典型,或戴帽或关起来,借此镇唬一下对饥荒不满的人。邻村就有几个不想吃眼前亏的,在拟好的“事实”上按了手印,结果一根绳子绑走了,最后都因饥寒交迫而死在了大狱里。如果那次父亲听了众人的劝说,凭他的个性,就不会死于1972年的脑溢血,而是死在1960年代高墙电网的监狱里了。
当然,父亲的“顽固”不是他比别人有远见,有先知先觉之明,而还是凭着他的认真、固执和他一生捍卫的信念:我没有做对不起国家对不起社会的事,我一生清白,我对得起天地良心,没有的事我不能说有,我不能自己抓屎往自己头上抹……
父亲回来的第二天就是端午节。
小时候,除了过年,端午节就是我最喜爱的节日,童年时代过一个端午节,其丰富的内容不亚于春节;小孩子们面临节日的那种喜悦激动,同样也不亚于春节。
往年,还在端午节前十多天,街上就不断有小贩卖粽子叶,卖用来打凉粉的牛毛菜,卖五花八门的海鲜,像螃蟹、比管、海毛、乌贼、杂半鱼……还有挎着篮筐的老太太,走门串户卖七彩线,卖朱砂,卖她们自己做的各种手工小玩意……
家家的母亲在这个时候也都忙个不停,她们在儿女们的簇拥下,津津有味地剪裁缝制准备戴在儿女身上装有朱砂的小荷包,目的是用朱砂避邪;做挂在儿女脖子上的小扫帚,用来扫去一切污垢;做挂在门上的小猴子,小老虎,用来看家把门守院……
主妇们地下活计也忙,如果要包的粽子多,主妇们初二下午就得搭粽叶,把在锅里烀得软软的粽叶一个压一个地排在一起,排成一片后,再把片叠成一个三角形状的筒,用案板压起来;待把粽叶全部叠成筒,初三上午就开始淘米包粽子,下午就把粽子烀好;初四这天则是熬凉粉,煮鸡蛋,往门框窗框上插提前准备好的桃树枝;初五中午是一顿丰盛的午餐……
村里的孩子也忙,我们在端午节的前几天,下午放了学就满山遍野拔艾蒿找膏母草,折桃树枝……端午节前后的艾蒿老嫩正合适,拔回来晾干可以用来烧水洗各种皮肤病,灸艾子,熏毛毛虫……
膏母草有种特殊气味,缝在荷包里戴在胸前,时时都可闻到那长长的,令人神清气爽的香气。桃树枝也是用来避邪的,端午节的前天晚上插在各家的门框窗框上,红枝绿叶还要栓上红布啷裆,再配一个把门猴或一个布老虎,巧手妇女还做个打鬼钟馗。
但是,拔艾蒿也好,找膏母草折桃树枝也好,佩带母亲给精心做的小玩意也好,分了鸡蛋去找小朋友比个大个小也好……虽然至今想起来还是那么令人愉快、神往,可在当时还都不是我最盼望的,对于我,最最盼望也最最难忘的,莫过于母亲给系七彩线了。
端午节早晨,揉着睡意惺忪的两眼醒来,会惊喜地发现自己的手腕和脚踝上都多了美丽的用七种不同颜色组成的七彩线,据说这种七彩线在端午节这天早晨系在孩子的胳膊、腿上,可以保孩子在这一年里不遭蛇虫咬,不挨毒蜂螫,不怕蚊虫叮……并且还有个说道:系线时不能让孩子知道,知道了就不灵了。所以,端午节这天家家的母亲天不亮就得起来,趁孩子还在熟睡中细心小心地给孩子的胳膊、腿都系上这种七彩线……
每年的端午节,我都激动不安地等待这个时刻,当早晨我从睡梦里醒来,第一眼看到手腕上脚踝上多了花花绿绿的七彩线,心里顿时一片幸福,一片阳光。也许就因为有了这些个充满慈爱,充满温馨的早晨,人生才能不断地憧憬,不断地追求。
现在,这些温馨美好的东西都成了记忆,饥饿让人们抛却了所有美好的令人神往的风俗习惯,更不敢去奢想那香喷喷的粽子,圆溜溜的鸡蛋,甜丝丝的凉粉了,现在人们梦寐以求的是:饱吃一顿净面窝窝头,饱喝一顿什么也不掺的不管是苞米还是小麦大麦磨成的格糁粥……
但这个端午节,还是几个月来我过得最愉快的一天,一是被关押的父亲终于回家了,二是端午节这天赶上礼拜,姐姐也回来了,又带回一包硬从自己嘴里省下的黑乎乎的也不知用什么面蒸的窝窝头。三是生产队分大麦了,这次分的比哪次都多,四个人分了二十斤。
母亲立即吩咐我和弟弟把二十斤大麦背到磨房去磨,并强调要磨点格糁,说端午节早晨全家要吃一顿格糁粥,什么菜也不掺。
对母亲的这一决定我疑惑不解,二十斤大麦磨一磨是能吃几顿体面的糁子粥,可吃了粥以后怎办?把牙歇着?把肠子闲着?以前每分了大麦,都是磨成细细的面,因为只有细面才能把家菜野菜团结到一起,凝聚成菜窝窝,或协调成菜糊糊,才能维持一日三餐。如果磨成格糁熬粥喝,一年得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把锅晒起来。细水长流,我在那个时期,在我还不到成人的年龄就已经深深地体会到了。
母亲见我不动,说快去磨吧,就吃一顿。好赖过个节,赶上你爹和你姐姐都回来。再说,你不是做梦都想喝顿什么也不掺的粥吗?
那几天生产队种大豆,我替母亲在生产队粮库里选豆种,粮库里有喂牲口的豆饼胚子,瞅保管不在之机,选豆种的老娘们就偷吃豆饼胚。保管员是个三十多岁的瘸子,还没有媳妇。选豆种的妇女就七嘴八舌争着给他介绍对象,这个说她有个侄女长得像画里人,那个说她的两姨妹妹还没有婆家……生生把个瘸子哄乐了,故意躲到外边去,为这些妇女从牲口嘴里夺食抢食大开了方便之门。
豆饼胚虽然被榨去了油,吃起来还有豆腥味,但毕竟是粮食,跟那些大豆秸,苞米棒子芯磨成的淀粉,还是有天壤之别,我随着这些妇女抢食了几天牲口料,身体里竟变戏法似的有了力气,走路两腿不打晃了,这几天,挑水,拾掇菜园子,给父亲送饭全是我,今天磨大麦当然我也是主力队员。
我和弟弟把大麦背进生产队的磨坊,把磨盘磨扇打扫干净,把大麦倒进磨眼里,就一头一个推着磨棍隆隆转起来……
转了几圈,磨盘上刚刚撒下面,弟弟就抓着往嘴里填,弟弟没有偷食豆饼胚,一定是饥饿难忍。我肚子里虽然有了点底,可见了大麦面也想吃,也抓点填进嘴里,真香。
推磨轧碾,本是毛驴的职责,如今却统统由人来完成。生产队的毛驴已不剩几头了,还都牵进磨坊不等拉磨就倒下了,任你扯尾巴抬肚子也起不来。也难怪它们,它们的日子比人还难熬,上边拨下来的牲口料,谁知有多少能落进它们的嘴里(我不就抢食了五天吗)可它们干的活却是史无前例的——磨糠,就是把草叶子,苞米棒子芯,豆秸之类或上锅里烘焦或用水泡软,再倒进磨眼里反反复复地磨,磨出所谓的淀粉……
从走集体化道路开始,最先遭受伤害的应该是那些不会说话的牲畜了,它们自打从各家各户的牲口圈里被牵出来住进集体的牲口棚,就失去了疼爱失去了关怀。生产队的大人小孩都可以驱使它们,鞭打它们,不管它们有多疲劳,有多饥饿,有多干渴。
牲口中最苦最累的当属那些干起活来不惜花力气的毛驴,由于牲口少,它们每天得不间断地推磨拉碾,在农村,大人忙时,推磨拉碾这类活计常常由家里的半大孩子来完成,这些孩子或者不懂或者粗心,往碾磨上套驴时,不管驴脖子上的套包戴得是否合适,如果戴得不合适,毛驴拉磨时就会磨破肩膀;不管驴肚带系得松紧,系得紧了,会勒驴肚子,系得松了,毛驴拉磨拉碾使不上劲……
农村有牲口且是过日子的人家,推磨轧碾时蒙驴眼的罩是用稻草编的,类似现在女人的胸罩,只罩住毛驴的两只眼。毛驴入社后,没有人再编驴眼罩了,谁家推磨轧碾也不那么讲究了,马马乎乎把毛驴套上磨,随便拿块厚布把驴连眼带脸地捂住,也不管毛驴被蒙得密不透风干重活时有多痛苦,而且常常这一家刚刚磨完,下一家又把粮食倒进磨扇或碾盘,逼着筋疲力尽的毛驴继续连轴转。两眼被蒙得严严实实的可怜的驴儿,虽看不见却能分辨出什么时候这家的粮食快要磨完了,这时它们仿佛从无边的苦海中见到了光明,沉重的四条腿也有了力气,只想加快脚步尽快结束苦役走出磨房。哪知还没等它们的高兴劲过去,早等在那里的下一家就迫不及待地把粮食倒进磨扇。聪明的驴儿们失望至极,刚刚昂起的头重新耷拉下去,脚步也慢下来,无可奈何地在新一轮主人的鞭打棍捶下进行新一轮的苦役。
还在小型社时期,我所在的农业社有一头健壮的大黑驴,因为它性格温和,干活卖力气,哪家都爱抢着牵它推磨拉碾,时间不长,大黑驴就得了病,成天蔫蔫的,不爱吃不爱喝,像人得了抑郁症。一天夜里,病歪歪的大黑驴竟然挣断了缰绳跑回以前的主人家,一劲用头蹭主人,似乎在央求主人收留它,别再把它送回社里。那家的主人望着黑驴乞求的眼神心痛得落了泪,曾向社里要求把驴牵回家让他一手饲养,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又过了些日子,黑驴不行了,骨瘦如柴,牵进磨道就往地上躺,任你打死也不起来,社主任准备杀了它赚张皮,黑驴主人知道了,就向社主任请求,让社里准许他把驴牵回家养养看,还保证说如果养好了,再送还回社里。社主任答应了,这样黑驴就又回到以前的主人家,在主人的精心照料下,不到一个月,就奇迹般地康复了。
然而,康复了的黑驴再度返回社里后,很快又回到了从前的状态,这一次主人没有救它,黑驴很有可能带着对主人极度的不解,带着对主人的极度怨恨,最后郁郁地倒毙在农业社的牲口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