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车在上苏村的戏场里绕了一圈掉过了头,司机就把车停在了小卖铺前。小然下车,一眼就看到了小卖铺里歪坐在椅子上向外张望的苏三翔。他抽着烟,和一个老人说话。外面的天气晴朗,太阳落在小卖铺的地上,昏暗的小卖铺看起来并不荒凉。
小卖铺外面的场地上,阳光正好,排着一溜无所事事的老人,背靠着小然家的院墙或蹲或坐,有人吸着旱烟,闭着眼想心事,长长的烟锅在太阳下闪着金属的光。有人双手捅在袖口里,面对面大声吵嚷,都是一些毫无意义的闲言碎语。也有人围坐成一圈打扑克。他们的前面,一群年轻人在下棋,里三层外三层把棋盘围了个水泄不通,有人在外面使劲挤进去,爬在里层人的背上,抢起棋子乱动,里面下棋的人,高声叫骂着,慌忙悔棋,对方不让,乱作一团。
靠近山神庙的门口,一群女人扎堆掐着麦秆,或是纳鞋底。低声说着秘密的话,不时又传来哗哗的笑声。小孩子在戏场里追逐着,跑来跑去,不时钻进人群,又在大人的叫骂中跑出来,灰头土脸,脸上挂着笑。这几乎是上苏村农闲下来一直不变的场景,和小然儿时的记忆没有什么区别。
这总是给人造成错觉,外面的世界翻天覆地地变了几十遍,而这儿似乎永远停留在最初的时间深处,一尘不染。每有打工归来的人,便重新加入进来,很少谈及这一年在外面的日子,很快,就变得和村里的老人一样闲淡,直至各家炊烟四起,吃饭的时间到了,才各自回家,饭后再来。外面的世界在进入冬天的几个月里,和他们几乎无关。
小然从车上搬行李,所有人的人都回头看她。这是他们的习惯,凡是有车来,他们就都停下来,一看究竟。很多人已经不能一眼认出小然了。这个突然闯进村子里的女孩,究竟是谁家的?哪儿来的?大家对此充满了期待。
苏三翔跛着腿出来,顺着墙角倒掉一杯喝出寡味的茶叶,小然在他的背后,喊了一声:“爸爸。”苏三翔回过头来,惊讶地看着她,小然没有控制好自己,就已经泪流满面了。众人唏嘘不已,有人认出了小然,纷纷说:“是苏三翔的大女子。”是苏三翔的大女儿,这是很多人都没有想到的。没有人能在瞬间把苏三翔和小然联系在一起,他们想,似小然这样的女子,只应城里有。
苏三翔的眼睛也湿润了,他走上去接过小然的包,把她让进了小卖铺。小卖铺最里侧的炕上,坐着两个人,小然向他们打招呼。他们从小卖铺的后门进入了院子。
小然的家仍然和四年前一样,没有变化。西边厢房的房檐在最角落的地方塌陷下来,用一根木棍顶着,东边的廊檐上堆放着杂物,有两只鸡卧在一些柴草上,一动不动。院子里一片狼藉,有一种破败的气息萦绕着,缺乏生气。
小然明白,这几年家里挺苦的,她是这一家人唯一的收入来源,纵然她勤勤恳恳,节俭本分也不能填补这个家在近几年来的亏空——她的妹妹们都长大了,花钱的地方太多。她的心中再次闪过许多酸楚。
李玉华在厢房的炕沿上坐着,手里掐着麦秆,见到小然进来,笑嘻嘻地迎上来,抓住小然的胳膊的不放。她的手脏而粗糙,脸上脏兮兮的,看着小然不停地傻笑。
小然被李玉华的样子吓得后退了两步,她惊恐地看着李玉华。这时,苏三翔走过来,抓住李玉华的胳膊使劲向后一拉,李玉华重新又坐在了炕的边沿上,掐起了麦秆,仍然冲着小然笑。嘴里说着:“死了,死了。”苏三翔冲着她喊了一句:“别吵了,不要吓着孩子。”
“她,她怎么了?”小然愕然地望着苏三翔。
“神经出了问题。”苏三翔抽出一颗烟点上,“已经一年多了。”
小然望着无奈的苏三翔,不知该说什么好。她的心里一时五味杂陈。她说:“怎么会这样呢?”
苏三翔没有回答她,只说:“原本想着要告诉你,可后来又觉得跟你说了也没用,反而会让你分神,你在外面,压力大,我不想让你担心。”
小然一屁股坐在门槛上,突然觉得很疲惫,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这么伤心,按理说,这个女人曾经伤害了她那么深,她甚至怀疑过她不是她的女儿,不然,她何以会用那么残暴的手段来对付她:她曾经用烧焦的木棍戳她的屁股,直到一股烤羊肉的味道滋生出来才肯罢手;她曾经把她和妹妹们脱光了裤子轰到大门外面站着,不管是日头狠毒的盛夏还是雪花纷飞的寒冬,只要她愿意,哪怕是谁都没有犯错,她也毫不手软。
她曾经很用力地用尖尖的劣质皮鞋在她的屁股上踢,看着她发出几声杀猪般的嚎叫,才神情木讷地走开。甚至有一次,她踢了她的屁股,她的下身马上剧烈地疼痛起来,好像是肌肉撕裂开来,疼至盆腔深处,她躲在厕所里看到了裤子上鲜红的血液,谁都想不到她当时感到了怎样的恐惧和绝望,她的眼泪淌下来,和血液交织在一起,成为一条蛇,使得后来好多次她从梦中惊醒,都是这鲜红的血液将她覆盖……
可这曾经的一切疼痛,都变得那样轻盈,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她本想质问她:这究竟是为什么?可她却冲着她傻笑,她还看见了她在碰到她的目光时,低头玩弄自己的衣角,像自己小时候的样子一样。
也许是李玉华被小然注视的目光吓着了,她站起来,从小然身边小心翼翼地跨过,坐在外面的廊檐上,也不管廊檐上的灰尘,就直接坐下去,像个陌生的脏孩子。她的背影,已完全没有了当初的妖艳。小然仿佛看见了天空中的血红色,血红的天,血红的阳光,惨烈地照耀在昏暗的厢房地面上。
这仿佛是一场梦,等她悚然睁开眼睛,却看到阳光里的空气尘埃飞舞。苏三翔缓步经过她的身边,手在她的肩膀上扶了一下,轻轻的,旋即又离开了。外面有人喊着买东西。小然的眼睛一阵刺痛,她竟然摸到自己的额头渗出了细汗。
那天晚上,苏三翔向小然分析了导致李玉华精神失常的两个原因。他强调,这只是他的猜测。
第一个原因与二妹和人私奔有关。“其实,准确地说,那不算私奔。”苏三翔为二妹做了一次辩护,他的眼神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尴尬,大约是觉得心中有愧吧。
二妹在两年前的冬天的某个早晨,和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说不舒服,然后就一阵紧一阵地作呕。李玉华马上看出了破绽,她坚决不相信一直乖巧老实的二妹会背着她干出这种事来!几乎所有的人都夸过李玉华有个漂亮乖巧的二女儿,所以李玉华从没有留意过二妹,她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证明二妹不会红杏出墙。可事实摆在面前,不能不信。
经过李玉华的逼问,万般无奈下二妹招出了元凶。过程简单得让人难以置信。她说唱社戏时,那个男人说喜欢她,约她去吃饭,她就答应了。然后他们住在了县城的一家小旅馆里。李玉华几乎不能控制自己,拉上二妹要去找那个男人,二妹死活不肯,她哭着求李玉华,说是她自愿的。还求李玉华成全了他们。
后来李玉华暗地里调查得知,那个男人已经结了婚,比二妹大出十多岁,是乡政府的干事,还有两个年龄超过十岁的孩子。李玉华当即去兴师问罪,说要告他强奸。不料,那男人害怕把事情闹大,就说的确喜欢二妹。他要离婚,娶二妹。
李玉华说什么都不愿意把女儿嫁给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已婚男人,她严厉地警告他,让他必须尽快地做出赔偿。可李玉华万万没有想到,二妹却没有按照她预定的轨道走下去,而且越走越远。二妹说她愿意嫁给那个男人,她哭着求母亲,说这是她的命,她的命不好。
李玉华就这样和二妹僵持了十天,二妹也就不吃不喝哭着求了十天,好几回都晕倒在地。
万般无奈下,李玉华答应了她。送二妹走的时候,李玉华说走吧,走了以后就不要回来,忘了这个家吧。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哭了。但二妹在母亲和一个男人之间,最终选择了后者。没有唢呐和鞭炮的欢送,也没有浓重的嫁娶仪式,她孤零零的一个人走了,走向了那个本不属于她的家,走向了两个孩子的敌视中。
二妹给这个家带来的耻辱让李玉华瞬间苍老了许多。她有时会突然晕倒,有时则双目如呆。她的心里有一个解不开的疙瘩,她以为二妹背叛了这个家,背叛了先人。她的脾气从此变得很坏,动辄骂人,打她的孩子便成了家常便饭。
第二个原因可能和林玉笑有关。“这只是我的猜想,并没有真凭实据。”苏三翔放慢了语速,然后闭上眼睛稍息了一会儿。
一年前,林玉笑帮朋友清理油库时,不小心把烟头掉进油桶里,着火了,汹汹的火苗快速蔓延开来,他们被困在里面,等到被救出来时,已经烧得半死不活。他的朋友做了大量的植皮手术,侥幸活了下来,而林玉笑由于伤势太重,躺在炕上三天后诊治无效而死去。他闭眼的时候嘴里含糊地喊着“山梅”。林玉笑死了,她就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