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岭子村时兴街坊邻居互相串门，谁家若无人串门，说明谁家死门套户、人缘不好，芳草只好随大溜。经她特许，琳子和沐子再不用偷偷摸摸了。她们可以光光明明去周叔家看电视了。芳草的决定使两个不谙世故的女儿高兴的跳着脚乐：“噢，妈妈让看电视了！噢，噢，妈妈让看电视了！”那一刻，芳草体会到了作为一个最高指挥官所拥有的权利和威严。去周叔家看电视的人很多，他家俨然是个小型电影院。愈热闹，琳子和沐子愈愿意去，孩子大概都喜欢热闹。看得出，琳子和沐子每每从周叔家回来，总是兴高采烈、手舞足蹈。那种满足和陶醉，就像“文革”前，人们在影剧院，观看一场反特故事片一样。芳草借接孩子之机，时不时地也望上几眼，那亲情与爱情完美结合、感人肺腑的日本电视连续剧《血疑》百折不挠、激励人奋进的《阿信》，催人泪下的巴西连续剧《女奴》，芳草都是在周叔、周婶家观看的。久而久之，两家人熟识了，关系也愈来愈好。偶尔串串闲门，在一起聊聊闲天，芳草的心情，从未有过的舒畅。然而，杨茂森家15口人的大家庭，是是非非，太多太多。芳草偶尔遭遇闹心事，便愿意和3位老人念叨念叨，周奶奶和周叔、周婶对芳草便以长辈的口吻，善意而婉转地给予劝慰和开导，使芳草郁闷的情绪，得以有效的释放和疏导。在芳草心里，几位老人便是自己的长辈，是善解人意、通晓事理的长辈。周叔常对芳草说的一句话是：“人啊，不要想着大家伙儿适应一个人，要思考一个人怎样才能适应大家伙儿。”周叔这句话，成了芳草的座右铭。周奶奶和周叔、周婶都是厚道人，不像村里有的妇女，常因议论他人是非，而狗扯羊皮，打罗圈架。
一次芳草中了煤气，她晕天转地，呕吐不止。周婶正好遇上，便赶忙搀扶芳草到自己家，捶背，喝醋，吃药，一通忙活。那以后只要听不见芳草家有动静，周婶便隔着后窗户喊两嗓子，若芳草家无人应声，周婶便亲自到芳草家，看看芳草是否又中了煤气。
芳草被深深地感动着，被这善良的一家人温暖着。如此这般融融的邻里感情，杨茂森和芳草十分珍惜。然而，杨茂森家15口人的大家庭纠纷不断。尤其，当年杨茂森与芳草结婚的花销，稍多于60年代结婚的孙亚，这在斤斤计较的农妇心中，种下了羡慕嫉妒恨的种子。厚道的周叔、周婶家六个子女与老人之间，也偶有摩擦发生。如此状况下，有人口中便出现了微词和诽谤性的语言！这是芳草做梦也不曾想到的，诽谤者狗咬舌头瞎汪汪，唯恐天下不乱。她们怕别人关系好；怕别人生活得愉快；怕风平浪静自己会产生寂寞感，便搬弄是非，好以此为乐。只有这样，她们才开心，才活得充实——这便是伟人鲁迅深恶痛绝的“人头畜生！”
芳草是自尊心极强的女人，她在乎自己的名誉，如同在乎自己的生命。她比那些既没有文化又愚蠢，既心灵不洁、又浮浅无比的农妇深沉、庄重、内心严肃得多！但，在某些农妇眼里，一个女人若婚姻不幸，无论这个女人和谁家关系好，只要那个家庭有男人，就会造谣说这家的女人和那家的男人有“事情”发生了。
“事情”一旦在某人脑子里形成，嘴巴跟着便会流露出来。一传十，十传百，不可能的“事情”重复的次数多了，便成了千真万确的“事情。”不然，怎么说“三人成虎”呢？芳草预感到将要失去这一家好邻居、忘年交。更重要的，是失去名誉。失去当时她以为，比生命还重要的名誉。芳草虽然平凡，而她有头脑，有思想，有主见。她不是随随便便的浮浅女人。芳草当时以为，随便奉献肉体的女人，是不尊重自己人格的女人。芳草不是那样的女人，因而她难过，痛苦。她诅咒无事生非的人，诅咒那些肮脏的灵魂！倘若在21世纪这个宽容、思想解放的时代，芳草或许不会在意别人嚼舌头。她或许会想：谁若发生了婚外情，那一定是谁有魅力。你若是老鼠、臭虫、猪八戒类型的人，你巴结人家和你有婚外情，都无人稀罕！
今日世界，数不胜数、乱七八糟的事情比比皆是。社会上发生任何事情，都已不足为奇。而多年前，一听人说自己如何如何不堪入耳的话语，芳草的肺都被气炸了。面对无聊、庸俗的人，她除了鄙视她们，蔑视她们，她还能说什么呢？
因为中伤，芳草的精神倍受伤害。尽管如此，她一直坚信：周奶奶，周叔和周婶，都是善良的好人。如果时间倒流，芳草不会在意小人的污言秽语，任凭他们说好了，说累了，就不说了，时间，会验证一切。
因为流言，周叔、周婶，也一定像芳草一样，心灵承受过巨大的伤害！芳草心中，常为二位老人祈祷。她默默祈祷上苍：愿好人一生平平安安！她愿那个落后的村子，物质文明，精神更文明。愿那里的人们高雅，脱俗，时尚。愿落后、愚昧的一切，从西岭子村，彻底驱除！
走出桎梏·苦乐春秋
“再也不能这样活/再也不能那样过/生活就得前思后想/想好了你再做/生活就像爬大山/生活就像趟大河/一步一个深深的脚窝/一个脚窝一支歌/”
这首歌曲，芳草曾唱过无数遍，仿佛歌中的每一句话都是为她而写，她感触颇深：是啊，我再也不能那样活，再也不能这样过！我要走出去，外面的世界一定很精彩！芳草心里想。她投资400元，批来一些小商品，在乡合作社门前，摆了个小摊，做起了买卖。万事开头难。当时的西岭子村，无一人走出家庭做生意的。村里人安于现状，男人种田，女人哄孩子做家务。芳草是第一个走出家庭做生意的女人。偶有龌龊者路经摊位，不屑一顾，相对唏嘘：“呀！你看王芳草卖的那东西，不是裤衩，就是乳罩，她就差卖例假带和避孕套了，好人谁卖那玩意儿！”
“哎哎哎，别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人家能挣钱，你能挣吗？”
“我才不挣那现眼的钱呢，有空儿在家呆着，喘气都舒服。”
“听说卖裤衩时，她还穿上试给人家看呢！”
“呦，是吗？真寒碜！”
“你们竟胡说八道什么呀！”
有人讥讽，有人矢口否认。人们对芳草做生意议论纷纷，褒贬不一。政策未开放之前，没有电视。人们不读书，不看报，知识面狭窄，怎看得惯一个女人家，不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守着男人热炕头，整日疯疯癫癫往外面跑！俗话说，“枪打出头鸟”。也许，政策刚开放那会儿，芳草就是一只出头鸟。经过多年农村的磨砺，芳草已有了一定的心理承受力。闻听冷语冰人的话语，芳草就像听见鸟儿放屁一样漠然。沉默是金！历史会验证一切，走在前面的人，是推动历史的人！芳草尽心竭力做好自己的小买卖，比起后来，虽然当时的利润极其微薄，但芳草心里，却从未有过的愉悦。在农村累死累活一年到头，芳草和杨茂森最得意的一次，年终分到150元现金。要精打细算、细水长流地支付一年4口之家的生活所需。而今，每日赚的钱，相当于往昔好几个月全家的支出。一个月下来，能赚好几百元，顶过去三五年的收入。芳草心里乐开了花。愈干，她劲头愈足。每日，她早出晚归，勤勤恳恳，着了魔似的。
做生意需要底金，底金愈多，生意规模愈大，钱赚得愈多。芳草底金少，周转困难，只好频繁进货。卖几十元，便进几十元的货，由小而大，由弱而强。从未做过买卖、无一丝经商观念、头脑笨拙、脑筋僵化的杨茂森，开始向芳草发难了：“你竟说每天赚多少多少钱，可是钱在哪儿呢？麦秋卖粮食的钱，你拿走进货了。卖猪的钱，你又进了货。家里分文没有，你那些货，卖不了怎么办？又不能当饭吃！”
芳草耐着性子，给他讲自己的生意经：“森子，你要知道，做生意，要有足够的资金做铺垫。你想，没有钱，哪有货？没有货，怎么能赚钱？就像没有鸡，哪有蛋？没有蛋，就不能有鸡一样！鸡越多，蛋越多。有了更多的蛋，才能孵出更多的鸡。”
“我不听你这一套，什么鸡呀蛋呀，蛋呀鸡的？我只知道，你竟把钱拿出去胡糟。若不是做买卖，咱家现在至少有2000元钱了。这倒好，家里一文钱都没有了。地里的庄稼，也没空儿弄。”杨茂森吼叫：“我告诉你，赶紧把你的货，全部卖掉，卷摊子回家，看孩子做饭。有空儿弄弄地，甭竟想歪门邪道，整天往外瞎跑。”
天生是拧骨头的芳草，听了杨茂森的话，气不打一处来，心想：几千元的货物，你说全部卖掉，就能全部卖掉？哪有那么简单的事情，又不是吹糖人儿，无知！
“政策开放了，现在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不是‘投机倒把’的年代了！这不是歪门邪道，这是合法经营。告诉你，这生意，我做定了！”
“我说不让你做，你就别做。你回来，我养活你！”
芳草坚信自己是对的，怎能败下阵来？！她想：我要和他斗争到底！“哼！你养活我？”她按捺住情绪，略带嘲讽，“你连杨白劳都不如，人家杨白劳过年还给喜儿买2尺红头绳儿、让喜儿高高兴兴过个年呢！你行么？和你生活8年了，我没添置过一件衣服，连一尺红头绳，你都买不起！你养活我？你就这样养活我？我不愿意！”
芳草的情绪开始激昂，她冲杨茂森吼：“我有两只手，我不用你养活！告诉你杨茂森，你像养狗一样养活我，我不干！”她愈说愈气，愈说愈委屈，想起8年的辛酸苦辣，鼻子一酸，竟哭泣起来。
“你嫌贫爱富！”
“好哇，你也这样说。你好你好，你嫌富爱贫，你是贫到家的要饭花子！”芳草哭了，“现在贫穷并不光荣，是可耻！是可耻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就知道贫下中农光荣，追求享受可耻！”杨茂森不屑一顾地用鼻子喷出一股热气，冷冷地说。
“啊呸，啊呸呸，就你这个脑袋，死那辈子，你都是穷光蛋。你中毒太深，不可救药！”芳草撇着嘴怒气冲冲，她用自己的手指，使大劲羞自己的脸蛋，她把自己的脸，羞得很痛。杨茂森见芳草的样子，有些哭笑不得，他不作声了。开始用观望的态度，冷眼旁观。心想如果你赔了钱，到时候，我看你还有何话可说，哼！芳草一面做生意而把生意做大，一面与杨茂森做斗争。虽然，生意做得红红火火，情绪，却很紧张。这时，琳子已上小学。每天，芳草把5岁的沐子锁在家里。生意上，偶尔她让杨茂森帮帮忙，杨茂森更加不满，他嚷：“难道，你让我也和你一起做买卖不成？”
“做买卖有什么不好？”。
“有什么好？”
“好处大着哩，不信，咱们走着瞧！”
“好，我不跟你争，早晚有你哭的一天。”
“我哭，也是被你气哭的。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男人，老婆往家赚钱高兴还来不及，你倒好，还咒我，你是屎壳郎王八蛋！”
在西岭子村呆久了，芳草也学会了嘴上不干不净。她思想压力很大，唯恐赚不来钱，反而赔钱就不得了了，不但杨茂森正拭目以待，一些势利小人，也巴不得看哈哈说闲话哩。超前意识，使芳草的心灵倍感孤独。使她的行为，倍受揶揄。她喟然长叹：一个女人想做点事情，真难！
就像田径运动员赛跑，既然离开了起跑线，就要不顾一切，向终点冲刺。不跑第一，跑第二也是英雄。甚至，跑第三第四，哪怕坚持跑到终点，就是好样的！芳草自己给自己打气。
由于经营有略，生意红红火火。从单一的商品，发展到男女老幼各式服装，四季鞋帽，枕巾枕套，床单被罩，毛线毛毯，几十种商品。虽然，利润不高，每日忙忙碌碌，却也充实。一切烦恼，都见鬼去了！每天疲惫不堪，却也愉快。芳草脸上洋溢着想掩饰而掩饰不住的笑容。那种喜悦，不曾走出农村，是感受不到的。尽管时常有人说：“你看杨茂森媳妇多美！整天，穿得花枝招展！”
干什么，要像什么。做什么职业，要有什么职业的形象。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芳草想。由于卖服装的便利条件，芳草的着装自然和从前不同。她的穿着打扮，引来不少妒忌之声。农人们怎知道，芳草心里，其实比外表还美。杨茂森不断在芳草耳边唠叨：“这些货，看你什么年头卖完！若赔了钱，看你怎么办！”杨茂森的话，给芳草增添了无尽的烦恼和压力。杨茂森是地道的保守农民。他哪儿见过，一个本该在家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种地、生孩子、做饭、伺候男人的女人，非要走出家庭，去干那心里没有底的事情。土地播上种子，就能长出庄稼。而芳草把钱抛出去，却不知能否有收获。杨茂森周围第一个出去探险的不是别人，恰是自己的老婆。这一事实，让杨茂森这个脑筋停留在毛泽东时代、视做生意为“投机倒把、不务正业”的人的思想，无论如何，不肯开窍。
人生有苦，也有乐。走出桎梏，就是走向光明！
改革的春风，普照大地。芳草的心情，无比欢愉。南来北往，乘坐火车，享受赚钱见世面的惬意。北京、石家庄来回地跑。白沟、保定川流不息。天津和蠡县她也常去。火车上的芳草，心情开阔，其乐无穷。望着窗外转瞬即逝的花草树木；田园村庄；小桥流水；蓝天白云和辽阔无边的大地，芳草心潮起伏，感情激荡。不由自主，她想起了童年那次火车之旅，想起遥远的记忆中，浑浑噩噩、枵肠辘辘的情景。哈哈，今非昔比了！天变了，地变了，太阳似乎比过去明亮了。心情大不一样了。那次想的，是谁能给一文钱。而今想的，是如何赚更多的钱，如何过上更富裕的生活。芳草手拿小食品，吃着，想着，感慨着。
石家庄，是河北省省会所在地。改革开放初期，石家庄是华北地区最大的经贸交流中心。方圆千余里的生意人，都风尘仆仆聚集那里进货。石家庄各大商场，万余种商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各大批发市场的商品，更是让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芳草希望自己多长几只眼，把有生以来从未见过的服装鞋帽；床上用品；结婚礼品；纺织品；日用品；塑料制品；不锈钢制品；各种小商品；化妆品；儿童玩具；工艺品；装饰品等，一切一切看个够。那里是天堂，是炫目多彩、富丽堂皇的人间天堂！别说进货，即使观光，一天也观不完，看不尽。石家庄是开放搞活之初，普通百姓从未见过的繁荣昌盛之所在。芳草徜徉在人海中，一会儿拿起这样东西望望；一会儿拿起那样东西摸摸；一会儿把好看的衣服穿到身上拭拭；一会儿又把色彩艳丽的布料搁在腿上比比。一到批发市场，芳草就眼花缭乱。常常该进的货忘了进，没想进的货倒敛了一大包或几大包袱。所幸的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人们手中，刚刚有了一点钱，家家户户什么都缺。无论穿的，用的，玩的，进什么货回来都能卖掉，没有“积压货”这个词。
南行521次、525次列车，载着生意人的希望而去。回来，522次、526次列车，满载人们的收获而归。旅客列车俨然是旅客货车，大包小包如山的货物，把行李架堆得满满登登。连过道和坐位底下，也塞满了包袱。人们脸上不见了昔日的愁苦，只有无尽的笑容，洋溢在脸上。饱尝了太多贫困的中国人，品尝着富裕的喜悦，品尝着开放搞活带来的甜头。
进货是个苦差事，为赶火车，有时连饭也顾不上吃，扛着大包小包，上天桥，下地道，汗流浃背，类似逃荒。而再苦再累，芳草的心，也甜丝丝、美滋滋的。最使芳草感到压抑的，还是那个脑筋滞后不前的杨茂森，他的大脑，无论如何不肯开窍。每次，芳草进货回来，他都会找理由、挑毛病、抬杠拌嘴。不是说这样衣服颜色不好，就说那样服装太新颖不适合本地区。要不就嚷嚷：“进这么多货，若销不出去，看你怎么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