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春节过得早,情人节后紧接着就是元宵节。卡卡被他自己妈妈接去住了两天。我们懒得去老太太那儿找不痛快,就推说出门旅游了,实际上宅在家里,吃吃喝喝,追追剧,享受难得的两人世界。元宵节过后的那个周一,是苹果每周一次带卡卡去游泳的日子。苹果收拾了一个大包,把卡卡的小泳裤、帽子和换洗衣服都塞在里面,挎在背后。她给卡卡穿上羽绒衫,戴上手套、帽子。临出门时,都走到楼梯间了,苹果又飞奔回来,跳到我身上,在我脸上么么地印下了好多吻,说,“爸爸爸爸,我们去游泳喽,你在家里要乖乖的哟。”卡卡听见了,也像猴一样地跑回来,抓着我的衣服爬上来,同样说,“嗯,爸爸爸爸,我们去游泳喽,你一个人要乖乖的哟。”我像猴山一样,左右各搂住一只猴子,各亲了又亲。“心肝”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冲出来,在我们脚边着急地吠着,拼命摇尾巴。
目送两人下楼后,我就回到房间,在电脑前赶一个明天要的策划案。今天的方案写得特别顺利,简直不费吹灰之力。我想,如果能在九点写完的话,等她们游完泳回来,我们一家就可以一起睡觉。说实在的,我真的非常讨厌在寒夜里一个人挨。卡卡游完泳,洗个热水澡,就会睡得非常香。也许,等他睡着了,我和苹果还可以……
等我发现手机在震动时,上面已经有好几个未接来电了。这时是八点十分,苹果应该和卡卡在水池里,所以我第一反应是她们有什么东西忘记带了。
“鱼,你能来一下吗?”苹果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要我送什么过来吗?”
“不是的,我们在医院。”
“医院,为什么?卡卡呛到了吗?”
“不是。”
“那怎么啦,滑倒摔跤了啊?”
“都不是,反正你快来吧。我们在市立医院本部的急诊室。”
我心急慌忙地赶过去,一路都在猜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是游泳池的水不干净,皮肤过敏啦?还是她们在游泳时和人碰撞,发生了纠纷,被打伤啦?
急诊室门口,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站在顶灯下,影子里满是沉重的忧郁。
“你怎么在这里?”
“快去吧,她们在X光室那里。”杨sir说。
我问了接诊护士,奔到急诊室楼上的X光室。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苹果抱着卡卡坐在等待区座椅上。卡卡萎在苹果胸口,一言不发。我注意到两人的头发甚至都没有湿。我满腹狐疑。
我走到苹果面前。卡卡看看我,又看看苹果。
“我们在等X光片,”苹果说,“卡卡头撞到汽车挡风玻璃上了。”
“怎么回事,怎么被汽车撞的,撞到哪里了?”我赶紧蹲下来,拨开卡卡的头发检查。幸好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伤口。
“不是被汽车撞,是撞到汽车的挡风玻璃。”
“杨的汽车?”
“是的。”
“为什么?”
“回去再说。”
“为什么?”
“回去再说好吗?”
“我说,为什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简直是在怒吼。卡卡吓坏了,他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
“你吓坏卡卡了。”苹果朝我怒目而视。
“那是我的卡卡!”
“好,你的卡卡!”苹果站起来,把卡卡扔到我怀里,然后把医院的纸质病历卡扔在椅子上,转身向外走去。
“妈妈!”卡卡尖厉地哭了起来。
”妈妈,妈妈!“他朝苹果离开的方向伸出手去。
“你滚吧。”我朝苹果的背影吼道。
苹果走到走廊尽头,转弯,消失了。
我抱着卡卡站了一会儿,一边流泪,一边嘘嘘地安慰他,一边亲吻他的头发。我看着走廓尽头,期望苹果能够回来。但是,她没有。
我拿到了卡卡的X光片,回去急诊室。苹果和杨sir都不在那里。我拿X光片给急诊医生看。医生说,没事没事,没有骨折。他让我今晚再观察一下,如果有什么特别的情况,比如呕吐什么的,一定要赶紧来医院。
我抱着卡卡离开急诊室,走到室外,又等了一会儿。终于,我知道苹果真的走了。空气当中一丝风都没有,却冷得像冰库的石墙一样。我打了个车,回家。
“卡卡,你能告诉爸爸,发生了什么事吗?”我帮卡卡盖好被子,问他。
“阿姨生气了……我撞在头上,砰,我哭了。”
卡卡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很快,他沉沉睡去。
我躺在小床上,睁眼望着天花板。
半夜里,我被手机吵醒。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睡着的。这是个陌生号码。
“喂。”
“你认识苹果吗?”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电话那头很吵闹,像是个酒吧。我一听就很反感。
“我不认识。”
“他说他不认识你。”我听到那个男人对某人讲。
“你告诉他,他是王八蛋!”苹果的声音。
“嗯,她说她认识你。”那个男人试探性地对我说。
“什么事?”
“我们是老船长酒吧,她喝醉了,她给了你的号码,你看你方不方便来接她?”
我沉默了一会儿。
“另外,她还欠我们酒钱。”对方很为难的样子。
我敲敲保姆卧室的门,告诉她我要出去一下。我看了一下时间,凌晨两点刚过。我给卡卡换上新的尿不湿,带上皮夹,出门了。
老船长酒吧离我们租的房子不算太远,打车起步价。我走进酒吧,里面还有几桌人,在暖昧的红色灯光里摇头晃脑。苹果趴在吧台旁的一个小圆桌上,桌上放着三个空的红酒瓶。
“你是她的朋友吧?”一个穿着仿盖世太保皮大衣,头上抹了至少半斤发蜡,笑容可掬的矮个子男人迎上来。
“她欠多少钱?”我拿出皮夹。
“三瓶解百纳干红,两打喜力,不算饮料,我给你打个折,1800好了。”
“她一个人喝的?”
“我不清楚,”男人审慎地说,“好像有两个男人去搭讪什么的,她钱包可能被那两人带走了。”
苹果抬起头,用她生命值的最后一格盯着我看了一秒钟。
“我的钱。”她说,又倒在桌子上。
我付了酒钱。我把苹果抱起来,抱到酒吧外。外面有几辆出租车等在那里。我把她胡乱塞进一辆车的后座,然后自己坐到前座。
车到小区门口。
“我想吐。”她说。
“等一等,下车再吐。”我付了车钱,扶苹果下车。她冲到墙边,头撞在墙上,发出很响的咚的一声。她大叫了一声,然后对着墙吐起来。我扶着她,拍她的背。她的呕吐物溅到了我鞋上。我忍受着。
“我想尿尿。”她解着牛仔裤的钮扣。
“等一等,回家再尿。”
“不行,我要尿出来了。”
“回家再尿。”我忍住怒气,把她架起来,强迫她往前走。
好不容易跌跌撞撞回到家,苹果很快在床上沉沉睡去。
保姆出来看了一眼,乖巧地退回自己房间。
我推开阳台的门,到外面抽烟。我再也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