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是一种会消减的资源。
对美食的渴望止于第一口。
对心仪的人的渴望止于从第一夜的缱绻中醒来。
这是千真万确的真相。
特别是当幸福的背景是一个被伤害的家庭时,这种幸福就更像美丽但虚无飘渺的海市蜃楼,让人怀疑,一旦阳光升起,眼前的一切都将烟消云散。
为了延缓这一天的到来,我日复一日地撒着谎。
每天我都得精心编织故事,告诉妻子,今晚我为什么回不了家。今天开会啦,明天出差啦,应酬喝多了啦,突发新闻指挥战斗啦,路上被人打劫配合警方彻夜做笔录啦,勇救落水儿童赶到省里接受表彰啦,各种离奇,各种荒诞,而且循环往复,永无休止。我成了推石头上山的西齐弗,徒劳无益,备受煎熬。
你知道人为什么无法无休止地扯谎吗?因为人需要沟通,每一次扯谎都给沟通增加了人为的阻碍,这会让人产生压力,让人紧张、恶心、血压升高、心律不齐、呼吸困难,你每多扯一次谎,压力就会呈几何级数累加,直到你自己被自己的谎言压垮,最后从实招来,只求速死。其实,我的每个谎言都破绽百出,根本经不起推敲,我甚至暗暗希望妻子能够揭穿我,和我公开宣战,控诉我对家庭的不负责任。我在等着她问出诸如“你还想不想过了”这样的问题。一旦她这样质问,我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她,“是的,我们两个完全不合适,完全不对板,其实你也心知肚明。自从卡卡出生之后,我们之间的裂痕已经大到有东非大裂谷那么明显了。请相信,我自始至终都不愿伤害你,对你造成的伤害我感同身受,我同样也很痛苦,甚至比你还痛苦。但是,这样的日子,我是一天也不想忍受下去了。是的,我早就不想过了。”但是,天不遂人愿,这一幕从未出现。不仅没有,妻子吞下了我所有离奇的故事。这让我感到焦虑,愤怒,但又无可奈何。这是妻子面对危机时的一贯做法,那就是不承认真相,不承认我和她之间存在着无法弥合的差距。她就这样静静地看我表演,等着我自己土崩瓦解。我不得不承认,她的耐力非常强大,她的策略也非常有效。如果你愿意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如果你不承认输,你就真的不会输。你所经历的一切只是赢之前的小挫折。我得承认,妻子是个强大的对手,我甘拜下风。因为她比谁都了解我,她知道我无法无耻到底,无论我怎么折腾,我早晚都得乖乖回家,回到她为我设定的人生轨迹上去。
因此,每当和妻子通完电话,我整晚都会非常不开心。
我不知道苹果对这怎么看。有时候,她会捏捏我的手,表示同情,有时候,她会忽视它,默默做自己的事情。也许苹果也不愿意接受,她选择的男人,是这样一个毫无廉耻满嘴跑火车的男人。这样的男人让人恐惧。也许,苹果同样在等待,等我做进一步的决定。只是她还年轻,还没到逼迫我的程度。
只有一次,有那么一次,妻子打电话来时,我们刚到公寓楼下,我们还在车里,苹果怀里抱着刚买的法棍和西红柿,我们打算随便弄点意大利面吃吃,然后就去市里看电影。我们正说说笑笑,这时,电话响了,我看看苹果,我们都知道那是谁的来电。
“我想好了,我下周要去把卡卡接回来住。自从卡卡走了之后,我们的家都不像一个家了。”妻子的声音很平静,像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是吗,那很好啊。可是你和我妈怎么办?她一定会来看孙子,而你们完全无法相处……还有,你不是对所有保姆都不满意吗,你把他接回来,没有我父母相助,又不请保姆,你准备怎么带他呢?”
“总有办法的。”她说,“你,有空也回来吧。”
说完她就挂了。
我十分感激她没有问我今晚在哪里过夜。她知道我不回家,没有必要自取其辱。但是,她也知道自己已经胜券在握。
我很愤怒。
之前千难万难,怎么都没法妥协的婆媳关系,怎么都解决不了的带孩子的问题,现在轻飘飘就解决了。
我突然想,人世间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办不到的,只看你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
当你下决心拆除整面墙时,她才告诉你,原先你提出的在墙上开一扇窗的计划,是个好计划。
我接电话的时候,苹果就盘腿坐在我身边,从纸袋里拿出西红柿来吃,这一会儿功夫,她已经啃了两个西红柿了,手里正拿着第三个。
“你不煮意大利面了?”我假装轻松地问。
“我觉得,她其实很爱你。”
“那不是爱。”
“那不是吗?我觉得她很伟大,她能做到的我全都做不到。”
“你不明白,那是自私。”
“人人都自私,我也自私。”
“那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我竟一时语塞。
苹果打开车门,蹙着眉,自顾自往公寓走。
我捡起纸袋,默默跟着她。
我发现苹果只要一生气,她对我就有不容置疑的吸引力。这就像把你最喜爱的瓷娃娃置于悬崖边,随时可能失去的风险,让她美得风华绝代。
电梯里挤满了吱吱喳喳的情侣,而我的全部心思都在苹果身上。
回到房间,关上房门,我把纸袋放下,转身就抱住她。
她低着头,一声不吭。
“别不开心了。”我无法更恰当地安慰苹果。
“我不是不开心。”
“那是什么?”
“我觉得自己很可耻。”苹果仍旧低着头,下定决心似地说,“我就像墙角的蟑螂,整天偷偷摸摸,趁人不备,偷走别人的东西。”
“我不是别人的东西。”
“她爱你,容忍你,等你回家……”
“那不是真相。”
“我有眼睛,我有耳朵好吗。”
“你如果爱一个人,你会希望他快乐,而不是明知他和你在一起并不快乐,也要千方百计把他绑在身边,
“你如果爱一个人,你会关心他,了解他需要什么,并且愿意在第一时间满足他,而不是无视他,否认他,根本不在乎他的想法和感受,
“你如果爱一个人,你也不会去利用他的弱点,利用他的内疚,利用他的善良,利用他的自责,去限制他,绑架他,折磨他,因为你不忍心,你根本无法无视他的痛苦……”
苹果终于抬起头来,她在寻求确认。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我严肃地点点头,我觉得自己严肃得过了头,但苹果并不在意。
“你是说,她并不在乎你,也并不爱你,只是千方百计想留住你,把你留在婚姻里……”
“也许她认为这就是爱吧,她是个认死理的人。”
“但是,她也是一个女人啊,女人难道不是天然地关心她爱的男人,希望他幸福快乐的吗?”
“苹果,你很善良,也有点随性,”我字斟句酌,“所以你无法了解,有些人的自我能膨胀到对他人视而不见的地步,你也不会了解有些人的城府和心计。但是,你必须要相信我,你不需要自责,也不需要贬低自己。我需要你,你是我惟一的爱,惟一的想要,我相信你对我的感觉也是同样的……”
苹果稍稍安心了一点,我们就这样站着,安静地相偎着。渐渐的,我感到,亲密和信任又回到了我们两人中间。
“有点儿热,身上都酸了。”她抬起手臂,闻了闻自己的胳肢窝。
“要不,你先去冲个凉,我来看看,给咱们弄点吃的。”
“好啊。”说着,她就脱掉了连衫裙,踢在地上。苹果的纸片身材,就像一个长得过高的孩子。我吻了一下她的肩窝。
“你确保不是贪恋我少女的肉体?”她皱了皱鼻子,有点不放心地问。
“你说的是我眼前的这具肉体吗?”我上下打量着。
“好坏就这样了,谁让你看走眼的。活该。”苹果赌气似的说。
“可是,对不住喔,我刚把西红柿吃完了。”她有点懊恼。
更多的拥抱,更多的热吻,更多的安慰。这个夏天,我和苹果几乎是索求无度的。
这构成了我戏剧般撕裂的人生,从未如此幸福,也从未如此煎熬。而且正因为煎熬,就更想紧紧抓住手中的幸福。
当夏天的暑热快要消散时,有一天,苹果跟我商量,她说,“鱼啊,我们偷偷跑出去,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