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挂上电话,双手合十,搁在鼻子和嘴唇上。
电话是打给辖区法院一个相熟的法官的。“算了吧,这种事情你管不过来。”他奉劝我。按法官的说法,刑事案件的确可以提出附带民事诉讼,要求被告予以赔偿,但是凶案发生后,萧家女人已经逃得人影都不见了,而从被告的经济状况来看,获赔的机率基本就是零。很多类似的案件,都是空有一纸判决书,对受害者家庭于事无补。“什么是草根?”他在电话那头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就是草根。这种小姑娘就跟韭菜一样,一茬接一茬。她们活路比你多,老弟你何必庸人自扰!”
我又去了招待所两次,那个蓉蓉都不在。据说小姑娘每天都是要到凌晨才回到那里。
“没那个金钢钻,就别揽那个瓷器活了。”胖女人意味深长地说。
我懒得和她多说。我找了张便笺,留了个纸条给蓉蓉:你妈妈和弟弟的后事,街道已经妥善安排了。另外,我帮你问过了,你快满18岁了,所以社会福利院无法收养你。有什么困难给我电话吧。落款处我仍旧写上“爸爸的朋友”。
“现在的小女孩,心思活得很,看看紧吧。”我下楼时,胖女人在我身后说。这时我已经走到门口了,我又转身回去,我看着胖女人的双下巴,“不是你想的那样。”“当然,”她耸耸肩,“我什么也没想。”“很好,”我说,“这和你无关。”“当然,管我屁事。”我点点头,向外走去,点开车门,听到胖女人大声说,“皮夹子捂捂紧,钱要打水漂了。”
单薄瘦弱的蓉蓉,和她空洞无物的大眼睛,始终在我脑海中盘桓不去。
“你帮不了她。”我手握方向盘,边开车边自言自语。“你帮不了她,你也帮不了郑师傅,是的,你帮不了韭菜,你连自己都帮不了。”
事实上,谁都帮不了谁。做新闻这一行,你早晚会产生这样悲观的念头。每天打开电视,都是可怜的人在互相伤害,这就像一个怪圈,而消费这些新闻故事的同样是可怜的人。我无力阻止所有那些轻率的举动:他们轻率地结婚或离婚;轻率地生下或打掉孩子;轻率地许下或毁弃诺言;轻率地夺去或献出童贞;轻率地沉迷或厌恶;轻率地信任或怀疑;轻率地向人泼汽油……,其实都一样,人们轻率地开始任何事情,却从来没想过该怎么去收场。
人们悲叹命运无常,却看不到正是轻率让自己泥沼深陷。
我愤世嫉俗,悲天悯人,然后想到苹果这两天都没有找我游泳。
我接收不到她的信号,我们的天线失灵了。
“干嘛呢。”我发了条消息给她。
“你猜。”她很快回复,“你猜我在哪里。”
“我哪知道。”
“哈哈。”
她哈哈完就没了下文。
一切正常。我想。我步行到电视台拐角处的星巴克,我点了个法式松饼,又要了杯美式咖啡,坐在店堂里慢慢吃完。我一边吃,一边注意到落地玻璃门外梧桐树上有一只灰色的壁虎。我们相隔很远,至少有七八米远,但因为我集中注意力去看,我还是能看到壁虎小小的头和呆滞的眼睛。壁虎一动不动,就像死了一样。我看了很久,直到自己受不了。我眨了眨眼睛,然后咽下手上最后一口松饼。等我再往梧桐树上看去时,壁虎消失了,好似它从未存在过。你帮不了任何人,我再次对自己说。我站起身,感觉随着饥饿感的消失,关于蓉蓉和韭菜们的愤世嫉俗也已经无足轻重了。我步行回办公室。路过广告部时,我找借口进去逛了一圈。苹果不在那里。
我发现我有点紧张。这种紧张是非理性的。我发现自己忍不住地关心她。
“你人到哪去了!”
“在你家呢。”
我吓了一跳。
“我在陪卡卡玩呢,他好笑死了。”
“我妈妈家?”
“嗯哪。”
我赶紧开车过去。苹果开了门,她穿着白T恤、窄脚牛仔裤,光着脚丫。苹果朝我挤挤眼睛。
“嘘,轻点,他在睡觉。”
“卡卡在睡觉?”
“是啊,刚疯了一阵,累了,吃着饭就睡着了。”
我进卧室看了一眼。卡卡蜷成一只虾,盖着薄毯,小脸红扑扑的。
“你在这里干什么?”
“哈哈,我在陪阿姨聊天呢,阿姨给我看你小时候的照片,讲了好多关于你有意思的事情。”
“对哦,这几天中午苹果都过来,陪卡卡玩,两个人疯得满头大汗的,”老太太端着一盆切好的西瓜,从厨房出来,“你有这样的好朋友,怎么从来没和妈提起过?”
好朋友!我想。我和苹果相视一笑。
“我们家小余啊,”老太太递了片西瓜给苹果,“什么事都不在他心上。来,快吃,这两天热的。阿姨要有你这样的女儿就有福啦。”
“谢谢阿姨,余制片平时可忙了。”
“苹果啊,你别为他说话。他结了婚,心里是没有这个家,没有我这个老太婆了。”老太太痛心疾首地说。
“怎么会呢,余制片平常渴劲夸您呢,说您烧的菜好吃,还说您穿什么都美。”苹果用胳膊肘捅捅我,“是吧,余老师?”
“你瞧瞧苹果,嘴多甜。”老太太心满意足。
我找个借口把苹果拽了出来。
“常来玩啊。中午有空过来吃饭。”老太太从窗口喊了一嗓子。
“添什么乱啊!”我问。
“怎么了啦,你这个当爸爸的,也不多陪陪卡卡。我反正也闲着,来陪卡卡玩玩不好吗?”
“我们家的事,你别瞎掺和。”
“对,我是谁啊,我没这资格。”
“我不是这意思。”
“你就是这意思。”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眼眶掉下来。
我默默地搂搂她的肩膀。她靠过来,脸贴在我肩窝里。她的头发上有好闻的洗发水的味道。久违的味道。
“鱼,我是觉得,其实你妈挺喜欢你的。你是不是对她太苛刻了。”
我看看苹果。天真啊,我想。
“我看老太太喜欢你倒是真的。”
“那自然。我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大苹果啊!”苹果瞬间满血,她双手捧着脸蛋,向阳花般笑着。
“你就穿这一身来见婆婆啊?像个幼儿园小阿姨似的。”我嫌弃地打量她。
“谁说要来见婆婆啦。”她捶了我一拳。
“也奇了怪了。”
“什么?”
“你说我从小到大,但凡我交的女朋友,老太太都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今天这是怎么了,鬼迷了心窍了还是怎么的,还说留你吃饭,我还从没见过有这待遇的。”
“这么说,你有很多女朋友啦?”苹果自下而上打量我。
“也没有很多,也就,一、二、三、四、五、六、七……”
“哎哟,别逞强了,”她下狠劲拧我的腰,“就你这小身子骨,能扛得住吗?”
“勉强勉强,这你有发言权。”
“切!女朋友再多,不招婆婆待见还不是白搭。”
“怎么,不服气吗?”
“服气,服气。”
苹果站那儿,撅着嘴,盈盈笑着。
这时我只有一个念头。这个念头愈发强大起来。我的念头就是,把苹果温柔地拦腰扛起,必要时,我会绑住她,捆住她,锁住她,不管她怎么踢怎么嚷,不管别人怎么看我们,我要就这么扛着她,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只有我和苹果两个人,全世界都找不到我们的地方去……
关上车门,我帮苹果拉过安全带,锁住。这一幕,我在脑海中已经无数次地预演过。这时,我的左手正好撑在副驾驶座上,我的鼻尖离她的鼻尖只有2公分。
“苹果,跟我走吧。”
“去哪里?”她下巴向后缩,后脑勺紧贴座椅,睁大眼睛,像审视外星生物一样看着我。
“我们不能再这样自欺欺人了,我想你,我想要你,我就想带你离开这里,带你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只有我们俩,然后我们永远在一起,好吗?”
她迷惑地看着我,然后,扑哧笑了出来。
”哎,人家表白呢,你严肃点好吗。“
“对,对不起,我容易笑场。你再来一遍好吗,我保证,我保证严肃,来吧。”
她使劲憋着笑,憋得脖子都粗了。
“算了,”我挂档起步,“我记得下午还要开个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