绞索套着脖子时的报告
《绞索套着脖子时的报告》——不!绞索套着脖子时的歌声!
我们看到过死得果敢的人,我们看到过死得壮烈的人,我们也看到过死得慷慨的人,我们还看到过死得从容以至死得宁静的人;而现在,这里,却给我们看到了一个死得欢乐、而且如此欢乐的人,由于如此欢乐,那内容里,也就包容了一切的果敢、壮烈、慷慨、从容、宁静,好像横亘太空的银河以万古灿烂的光辉包容了无限和无量的那些明丽的星体,这个人,这个大写的“人”(照他自己的光辉的说法),这个战斗的年代的巨人,这个以宝贵的热血写了我们的史诗的诗人,他的不朽而常青的名字是:伏契克(JuliusFucik1903—1943)!
这《绞索套着脖子时的报告》,是伏契克自己底赤色大理石的纪念碑;读着它,人们所得到的,却不是死亡的印象而是青春的感觉。就好像面向了日出的奇景和花开的佳节,热血河川似地奔腾,灵魂云霞似地飞翔,就好像处身于授枪的典礼,阅兵的仪式,听到了万人出征的鼓声和步伐声,看到了决战大捷的军旗和兵器的光华,肉体地感到了汹涌的生命,精神上取得了坚强的武装。读着它,是身心的感激,是一身的欢舞,是百臂的力量,是万人的歌唱。
在狱中的五一节,他以生命这样高歌欢唱:
死神,你总是姗姗来迟!而我,老实说,却希望经过许多年之后再同你相会,希望我再过一过自由的生活,再能够多多地工作,多多地爱,多多地唱,多多地在世上遨游。要知道我现在才刚刚是一个真正的成年人,我会有这么多的力量!……我爱生活,并且为它而战斗。我爱你们,人们,当你们也以同样的爱回答我的时候,我是幸福的。当你们不了解我的时候,我是难过的。我得罪了谁,那么就请你们原谅吧,我使谁快乐过—那么就请你们不要忘记吧。让我的名字在任何人的心里都不要唤起悲哀。这是我给你们的遗言,父亲,母亲,和姊妹们;给你的遗言,我的古丝担;给你们的遗言,同志们,给所有同我要好的人们。如果眼泪能够帮助你们,那么你们就放声而哭吧。但不要怜悯我。我为欢乐而生,为欢乐而死,在我底坟墓上安放悲哀的安琪儿是不公正的。
在《我底遗嘱》里,死亡的威胁底阴影,仍然始终掩没不了上升的旭日底欢乐的光芒。
我再重复一次:我们为了欢乐而生,为了欢乐而战斗,为了欢乐而死。因此,永远不要让悲哀同我底名字联结于一起。
在一个地方,伏契克曾经说到他自己,说他是一个宣传鼓动者,靠嗅觉工作;说自己有点幻想家的气质,同时又有些批评家的气质。在《做什么》里,列宁曾经说到“应当梦想”;因为这种梦想或幻想,指的是那种超越于事物底自然的进程而善于推动和引导它的一个力量。而嗅觉,既是政治的敏感,也应该是活跃地感应着新鲜事物的那种感觉。批评,又岂不就是政治斗争或现实斗争的进行么?所以,这种幻想,这种嗅觉,这种批评,在伏契克,是未来的蓝图和实际的工程的统一,即科学预见和现实斗争的统一,或理想和实践的统一,同时也是政治和诗的统一。伏契克底气质是诗和政治的气质。从现实里感到未来,在现实里战取未来,这就是:青春,胜利,欢乐,诗或歌唱。
正是如此。应和着克里姆林宫底钟声,应和着五一节检阅的红场上的《国际歌》,如同和那些自由歌唱的人们一起,他们在纳粹的监狱里纵情歌唱,或者用口哨吹奏《红军进行曲》、《游击队之歌》,向法西斯匪徒示威而作为欢乐的人们底榜样。每天晚上和早晨,为他底战友,他底爱人,古丝姐,他是怎样顽强地侧着身子睡着,唱着她心爱的歌,也要她能够听到自己底歌声,他底整个身心是被她所占有着,而这些歌儿里他是倾注了这么多的感情,他歌唱苏苏作响的草原上的苦蓬,歌唱光荣的游击队底战斗,歌唱和丈夫一同为自由而战的一个哥萨克女郎,歌唱她底勇敢,歌唱她底最后的战斗,对于古丝姐,这是她所如此熟悉的亲爱的声音,如此熟悉的战斗的声音,这就像被敌人隔绝和包围而各自奋战的军队,互相以隆隆的炮声致敬,呼应,激励和安慰。他歌唱着:当愁闷的时候,他歌唱着;当阳光的白昼出现的时候,他歌唱着;当送别从此永不再会的同志们的时候,他歌唱着;当欢迎那胜利的东线传来的捷报的时候,他歌唱着;他歌唱着,甚至还嫌“急速地歌唱那在生活中慢慢地形成的事情的歌儿”的时间是太少了。因为他,是为了自慰而歌唱,由于欢乐而歌唱,就像人们在久远的过去所一直歌唱了下来的,而到了未来还是要歌唱而且歌声还要更为高昂的—只要生命还存在着。
那么,他,又是否毫无痛苦之处呢?
看看吧:打一棍,两棍,三棍……啊!“仿佛棍子钻进了脑髓里”;当两个5队员吩咐给他穿衣裳的时候,啊!“我永远没有想到每一个袖筒、每一条裤管会使人感到如此疼痛”;啊!“我身体中每一个细胞都千奇百怪地疼痛着”;啊!他底牙齿,他底胡须,他底昏厥,再三的昏厥,死去活来!……虽然,他自己说:“就好像我是一个旁观者,一点不觉得疼痛”;虽然,他自己说:“疼痛是生命底亲生姐妹,我深切地感到了这一点。”当他底肉体竟然出于敌人底意外而“一匹马”似地复活,一匹强健的战马似地跃起的时候。
但我们,却没有权利忘却他底这种痛苦。如果我们尊敬伏契克这个人,那么我们也就得同时来尊敬他那每一个细胞底疼痛。我们是并没有权利像当事人自己一样做“旁观者”的。“在生活中是没有观众的。”
因为,这是如同德国人、那个监狱长所说的:
“我要把你底捷克精神打掉!”
德国法西斯匪徒,在捷克,特别对于共产党人,特别对于伏契克这样的中央局的领袖人物,原来,就是以消灭人,消灭人类,消灭全家,消灭全民族,那样的兽性和暴行整个扑袭而来的。而且,像那个肥胖的5队员,他们如同流着口涎的恶犬那样,还喜悦而夸耀地说:“打得多么艺术而完整啊。”如果说,伏契克就是这个“捷克精神”底一个化身,一个肉体,那么,我们也就能够和应该如同身受似的,尖锐地感到自己身上的每一个细胞底千奇百怪的疼痛,对于那种非人的“艺术”,无论如何是按捺不住满腔如焚的憎恶和仇恨的。
因为,如果忘却了伏契克底这样的血肉的痛苦,同时也就是忘却了法西斯匪徒底那样的渴血的行为。
伏契克不是不写自己底痛苦。但也不是写痛苦,而是写法西斯底残暴。但也不是写残暴,而是写自己和捷克人民的斗争。
照伏契克自己底说法,则是:“生命是比死更强的,这样看来有什么可痛苦的呢?”
照他自己说来,也就是:“即使我们死了,我们仍然分享着你们底幸福底一小部分,因为我们为这幸福贡献了我们底生命。我们底欢乐便在于此……”
人,人民,生命,集体,历史,未来,战斗和胜利,内心的财富,爱情底坚决性,革命队伍底真正的力量和它底不可战胜性—“我们底欢乐便在于此”!
生命是不死的,未来是不死的,爱情是不死的,人民力量是不死的,所以,伏契克是不死的,因为,这一切现在是集中地体现在伏契克底身上,高度地集中在他底身上,而庄严地放着光芒,欢乐地涌起歌声。
所以他没有死亡的感觉。他所有的是历史的感觉。而这感觉使他欢乐。在这种历史的感觉里,谁也可以鲜明地看到:死亡的是敌人,而胜利的乃是他自己和人民。他那每一个细胞底疼痛,是都意味着那是一场历史斗争的,而每一个细胞底生命,那体格和意志底强健,也正是表现了一种不可战胜性,和一种胜利感的,生命和死亡,在他,活着,是生命的力量,死去,又是死的力量—对于敌人都是一个同一的力量。在历史上也是一个同一的力量。
在《给法西斯部长的公开信》中,他就对戈培尔这样说过:
你们挑起了战争的那个目的底渺茫,愈来愈明白了,你们底目标每一步都更加远了。而且,你们自己也开始对这意识到了。你们占领了能够成为进攻苏联的桥梁的一些国家。然而,你们用你们自己底野蛮行为打开了人民底眼睛,你们使被当做了奴隶的几千万人们底思想和心灵充满了对于你们的、对于本国反动派的、对于隐藏在一切假面具之下的法西斯的火一样的仇恨。你们使这些人们底心灵充满了对于真正的自由的,单一的坚强的意志。—这就是结果。
在招待会上,他响亮地回答戈培尔底博士式的威胁和诱降的是:“不,不,决不”!(重点是原有的)现在,在彼得柴克宫的拷问室,和博士式的问题比较起来,是一种更为粗暴的拳头式的问题了:
“回答,回答,回答!”
但伏契克还是伏契克,回答还是同样的回答:
“不,不,决不!”
这就是那“单一的坚强的意志”;这是伏契克底意志,同时又是被当做了奴隶的几千万人底意志,这是共同的意志,共同的,就是单一的,所以是坚强的,即不可屈服与不可战胜的,不可摧毁更不可绝灭的。
当法西斯棍徒恶意地问他什么地方疼痛,而他于是感到全部的疼痛是在心上时,向他掷来的那是怎样傲慢和恶毒的嘲笑啊:
“你没有心。”那细长的蛇似的5队员说。
“但仍然还是有的!”
伏契克严肃地回答。由于他还有、始终有足够的力量为自己底心向纳粹们辩护,为人底心辩护,他感到了突如其来的骄傲。
但也并不真是突如其来的。在答复戈培尔的时候,他是早就说过了的:“我们以我们自己底抵抗为骄傲。”为心骄傲,是为抵抗骄傲,因为这样的心也就是抵抗的心。
心是不死的。信仰是不死的。信仰的心更是不死的。
人底历史。人底义务。人底榜样。“而最重要的是”,他说过,“他们都有着一颗心。”也像他自己所说,重要的是构成人底内心的一切。他自己,就是富于“内心的财富”,拥有“内心的权力”,而深刻地认识了名之为“人”的这个生物的。
所以在恐怖之中,而人,在活着。
而人,在歌唱着。
人在活着。
六月的夜晚,洋溢着菩提树和正在开花的槐树的芬芳。是一个礼拜天。通到最后一个电车站的公路上,在游逛后进城的人民,熙熙攘攘地拥挤不动。他们喧闹着,快乐着,被太阳、水、爱人底拥抱弄得幸福地疲疲了;可是在他们底脸上我却没有看见死神底痕迹,这个死神每分钟都是在窥伺着他们,选择着新的栖牲者。仿佛是一群家兔,它们蠢动着和跳跃着,恶作剧而可笑。仿佛是一群家兔!从它们之中,抓出一个来—其余的都在墙脚那里挤缩作一堆,但过了一分钟,一看,它们已经又在开始闹了,又在奔忙,又在欢快地生活着。
最初,看了这种无忧无虑的幸福的生活—被敌人在一个地方竭力窒息和消灭的生活,他是那么感觉到一种深沉而巨大的痛苦的,因为他爱人民,而“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但立刻他就理解到了,在他底眼前的这一景象是,在一个地方被窒息和消灭的生机,在另一个地方它又茁发出来成百的萌芽,就是人在活着,而生命,是比死神力量更强。
人民生活着。
人民生活着,那就是说,一切都好。
你们切记:没有名字的英雄是没有的。有许多人,他们每一个都有自己底名字,自己底面貌,自己底幻想和希望,而且其中任何一个最不著名的人底痛苦也不比那些在历史上有名的人物底痛苦为少,让那些在战斗中的栖牲者使你们觉得像朋友,像祖国,像你们自己那样亲近吧。
彼得柴克宫里面的拷问室叫做电影院……在登子上凝然不动的人们,在他们面前是银幕似的赤裸的墙壁。世界上所有的电影制片厂所拍摄的影片都没有从等待着新的审问、新的磨难和死的人们底眼睛中向这墙壁上放映的影片多,完整的传记和极其细微的插曲,描述母亲、描述妻子、描述破毁的家、描述被毁灭的生活的影片,描述坚毅的同志和描述叛变、描述最后传递的宣传品、描述重新流出的血、描述含有感激的紧紧的握手的影片,——充满了恐怖和决心、憎与爱、痛苦与希望的影片。
他关心人。他关心活着的人,也关心已死的人。他关心人底生存,也关心人底牺牲。他关心人底生活,也关心到人底死后。他底关心,心胸是异常宽阔的,但感觉又是异常纤细的。他底关心,有感情的高贵,真挚,博大,丰富,和深沉。他关心的人,是以生命关心生命。他关心人,是关心人的全部。
因为从他说来,人是最重要的。
由于这个缘故,在他那遗嘱中,除了处理图书室和稿件,安排双亲底生活和安慰他们,差不多占三分之一的篇幅,却是为了一个诗人——杨·涅鲁达的。他遗嘱未来的文学史家爱护他。告诉人们怎样理解这个诗人,和重视这个诗人。但直到那时为止,没有一个理论家或批评家,以他们底小小的宝贵的篇幅评价过他底功绩,相反地,那些人们,还毫无心肝地给他贴上“小国”田园诗爱好者的印记;而伏契克自己,却认为他是“我们最伟大的诗人”,而他底诗,则是“能够经数世纪而不朽的书”。
只有不朽者能够了解不朽者。重视不朽者。而一切是为了不朽的事业,人民的事业。正是如此,所以,当绞索套着脖子的时候,伏契克还是这样关怀这个诗人,起来保卫这个诗人。
是的,如果心灵中没有诗,人如何活法呢?如果一个民族没有诗,这个民族如何生存呢?这使我想到一件事来,据说,一个世界的巨人,曾经问到我们有没有培养诗人的团体,接着,他说:要注意诗人,这是很重要的。大意如此。但也不是偶然的。伏契克底重视诗人,是同样的。杨·涅鲁达是诗人,而伏契克是歌手,也并非偶然的。
伏契克,和他底夫人古丝姐之间,在地下工作和经常的离别里面,能够永远保持一种初婚的感情,也正是由于心的纯洁,人的纯洁。正是如此。他为她歌唱。他为那挂着的吊带欢乐——哪怕只有一天,一小时,一分钟,也是欢乐。他舔着血,但却用他所能够用的最快乐的目光和她告别。正是如此。她那)七童似的眼睛中,有那么多的温柔,她那身上,有多少的力量啊。但在纳粹面前,要她对质的时候,要她承认这个丈夫的时候,她却决绝地说:
“不,不认识!”
如果是平时,当她和他相见,她底心和她底呼吸,不是会那么和他底心合成一个跳动,和他底呼吸合成一个呼吸吗,拥抱他,再一次地倾注那初次拥抱的热情于他底怀中吗?何况是现在,他是被蹂确得完全失去了人形,每一个毛孔都滴流着热血,这一切,都是她所占有的,她所爱抚的,她所宝贵的,她和它是血肉相连的,那么,她不痛心吗,她不奔来吗,她不爱护吗,她不怜惜吗,她可能听任纳粹吗?但不,她说“不认识”—她就像一个冰人一样,一个路人一样吗?……不,不,不是。
因为,这是斗争。
因为,他们相爱,是以人——大写的“人”相爱,是以战斗相爱,是以无畏和不屈的人格相爱,是建立于人的互相尊敬之上的相爱,是以巨大的力量承当任何的痛苦而决不给与敌人以任何的便宜的相爱。这就是她那连恐惧的影子也没有流露的眼睛。这就是她底忠心。这就是她底爱情和坚决性,她底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