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瞿元霍过来,见寝屋里素来亮堂的烛火,较之往日明显暗了下来,便知那娇人儿定是睡下了,心里一时有些诧异。
借着微弱的烛光,步子轻缓地行到榻边,抬手掀起了帐帘,只看到一个背着身睡的侧影,就连小晋哥儿也睡在她的怀里,呼呼作响。
瞿元霍微顿一下,觉得有些异样,凑近了身子去瞅她,原以为是真睡着了,不想却见她两眼瞪得大大,颗颗泪珠儿不要钱的往下掉,枕着的红色软枕都给晕湿了一块。
他心里一揪,“怎的了?”也不顾自己还未梳洗直接坐在了榻边,一手抚上她抽颤的小肩膀,将她扳正了身子,问:“出了何事?”
娇杏还在抽抽噎噎,一时答不上话来,瞿元霍急得不行,“快些说,到底出了何事?”
娇杏一下坐起来,想也不想就扑进他的怀里,哀哀哭道:“她们要将晋哥儿抱走,呜呜呜——”
原是这事。
瞿元霍叹一口气,娘还真是等不及,竟是将这事主动与她挑明了,现下不哭死才怪。
搂着怀中颤颤的小身子,衣襟一片湿热黏糊,瞿元霍又是想笑,这眼泪水儿还真是泛滥,不消一会儿就给湿了个透。
知道现下笑不得,瞿元霍摸摸她的脑袋瓜子,“莫怕,答应你的话,我绝不收回。”
娇杏抬了眼看他,杏仁眼儿红肿一圈,活似一只小兔子,瞿元霍终没忍住,笑了出来。
娇杏见他笑,就更是想哭,自己担惊受怕这许久,心痛死了,他却还能笑出来,知道现下不是闹脾气的时候,关乎晋哥儿的大事,若是一招失算,真叫她们给抱去了,那自个日后还要不要活了。
知道眼前这人才是掌家的,只要他放了话,就是王氏也不敢反对。故而她虽是害怕晋哥儿被抱走,但心里到底还是有些底气的,就凭这许久他对自个的宠爱,想是不会赞许她们的。
现下又听他这样说了,心里松了口气,但到底还是怕她们紧追不舍,后患无穷。
想想着,又是伤心地流泪,对着他呜咽道:“我信爷的话,但是……若是她们还是紧追不放,那该怎么办?”她说到最后又小声添了一句,“为何要抱走我的孩子?明明就是我怀胎十月难产生下来的,她们半点力气都未出,就想得着这样大的便宜。”
瞿元霍心疼地抱紧了她,心里却在回答,就因你是个妾。
娇杏似是有感应,低低泣道:“我知道,就因为我身份低贱,你们都轻贱于我,于你们而言,我不过是个生孩子的工具,用完了就可以扔掉。”
她说的你们,瞿元霍心疼的不行,早先还有些摇摆不定的计策,登时坚固了不少,他吻了下她的头顶,沉声道:“莫担心,还有我在。”
“嗯。”浓浓的鼻音。
见她乖了,瞿元霍揪起的心才松懈下来,叫玉珠打了盆温水进来,亲自给她擦了面,再煮了两颗蛋敷了她的兔子眼,才抱在一处睡去了。
第二日醒来,娇杏照常待在自个院里,她已经想好了,瞿元霍一日不解决此事,她就一日不去那荣寿堂,那两个可恶的老女人,她是一刻也不想再见到。
荣寿堂,王氏此刻的脸色很不好看,她的儿子竟然想将那娇杏抬成平妻,她一张老脸都在气的打抖。
就连平时不怎么吭声的瞿良材,也是一脸的阴郁。
“你到底是怎生想的!”瞿良材难得对大儿子发了火,大郎是他最器重的儿子,自小到大,从未让他操过心,自打那个女人进了家门,他行出的事也是处处极端起来,全然不似以往那般讲究道德伦理。
瞿元霍似是没瞧见二老的脸色,不紧不慢地说:“娇杏出身虽低,但她到底替儿子生了晋哥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晋哥儿如今叫她养着,身份低了总归不好。”
瞿良材差点没背过气去,王氏急忙给他拍了两下,待好些子了,才又跺着拐棍指着他就是骂:“我看你是被那狐狸精迷了眼!早知如此,当日进京前,我就该把她卖了去,总好过今日闹得我家宅不宁。如今你官职在身,怎么说也是有点身份的人了,你就没思过若真将她抬了平妻,于你仕途可有影响!到时一个罪状下来,你担不担得起!”
本朝纲律虽然风气开化,当年太祖皇帝连年征战,各地战火硝烟,死尸遍地,在他坚韧不拔,百折不挠的毅力下,终是打败敌寇,一路攻城掠池,自一个边疆附属国,成为统霸一方的千古之帝。
如今大盛王朝,建国已有数百来年。太祖皇帝侯擎天生性霸道冷酷,行事毫无章法,好随性所欲,他一生中妃嫔夫人无数,皇后也是相继替换了三人。
一日,他见自己素来器重的臣子吴珂,愁眉不展,朝退后,便刻意独留下他问话。那吴珂平素与他亲厚,便将自己一肚子苦水道与他听。
原想着必要得他一番劝慰,不想却迎来了一个喜讯。
侯擎天听后,只不屑地一摆手,自有宫人伺候笔墨,他几笔一勾,便给无数男子带来了喜讯,也给无数女子带去了灾害。
原来,侯擎天拟了一条旨意:一男三妻四妾,一正妻,二平妻,四良妾。令人写入本朝律例,自此算是生效。
那吴珂自是喜不自禁,一心想将这喜讯告知心上人,匆匆去了。
然而,旨意一下,满朝哗然,众大臣一众上奏:“陛下,此举不为人道,有违礼教人伦,还请陛下三思,撤回旨意啊!”
侯擎天哪里肯听,他祖上本是出生草莽,生性粗暴野蛮,哪里会听这些文臣雅士口中的天伦道理,自然不去理会。
朝臣无奈,终不敢再次冒险上奏,这事也就这般不了了之。
数百年过去,如今宝顺二十七年,今上崇尚教义,自幼博览群书,生性宽厚仁德,最是讲究礼教规矩,早已不是当年太祖皇帝时期的那般专横跋扈,粗野不逊。
虽然可娶平妻这一条律例,至今还未被废除,但有眼识的人都知道,今上于此并不推崇,只念在太祖皇帝亲手所拟,不敢擅自废去罢了。
但到底还是无人敢娶纳平妻,除了一些府门低贱,满身铜臭的无耻奸商外,平头百姓也好,当朝大元也罢,俱是无人敢逆。
瞿良材不信自个儿子不晓得其中利害关系,他只信儿子是被狐狸精迷了心。
瞿元霍确实知道,他如今就是要利用这点,让爹娘表个态,省得日后他身在府外,还需时时提着心。
见爹和娘气的不行,瞿元霍适可而止,“爹,娘,是儿子思虑不周,险些行差踏错。只是昨日晋哥儿一晚上哭个不住,闹得儿子心焦睡不好,一问起才知,昨日受了惊,母子两个都是一晚上噩梦连连,瞧着就叫人揪心,不知是出了何事?”
瞿良材听了也是一脸的揪心相,不知他的宝贝大孙子是怎么了,昨日晚上隐约听到王氏念叨着要抱孩子抱孩子,便朝着王氏看去,果真见她面上有些不自然。
王氏心里暗骂着,这个小妖精还真就这般脆弱了,她还未来强的,只动动嘴皮子就给受不住了,实在是令人糟心。
瞿良材重重一咳,随即抬眼看了下大儿子,原来闹了半天全是唬人的,这里才是重点。
他叹了口气,只要儿子大事上不行错,这些家宅里的小事他都可撒手不管,便说:“你快些去吧,晋哥儿如今还小,自是该由她带着。”
王氏被人打了脸,面上自是不好看,哼的一声进了里屋。
瞿元霍得了保证,心里还未放松,只现下得寸进尺不好,便想着晚上再来,听了他的话,自行去了。
待到了夜里,夫妻两个坐在圈椅上,等着****都要来省昏的大儿子。
王氏还在往嘴里塞东西,瞿良材见了就瞪一眼,摇摇头,瞥开了视线,兀自喝着茶。
“这都大晚上了,你还吃个啥子茶,还想不想歇了。”王氏嘴巴里含糊不清。
瞿良材没好气驳一句,“你吃你的就是,莫要管我的闲事。”
王氏正待发火,瞿元霍就进来了,她还在生儿子的气,哼的一声便把脸撇开。
瞿元霍视而不见,照旧行了礼,喊了声爹与娘,才说:“娘还是早先歇息吧,儿子有些话要与爹独说。”
王氏正了脸,“你是要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偏还要避开了我,打量着我不知道你那些个小把戏,还不就是为了那个狐媚子。”
“娘!”瞿元霍忍着气,面上有些阴沉,“她也未做过什么错事,您为何偏要这般如此的针对于她?说到底您还得捧着她,若没有她,又哪来的晋哥儿!”
王氏被他吼的臊了面,站了起来就叫道:“我看你真是被她迷了心,晋哥儿晋哥儿,天下女子多了去,我还怕找不着一个生孙子的!”
瞿元霍抿唇不语,到底知道再争论下去不好,只看着瞿良材。
瞿良材无法,站起身来,推了老伴儿进屋,再又出来时说道:“说吧,究竟是有何事?”无非还是那个女子罢了,他在心里帮他回一句。
瞿元霍几句道清了来意,瞿良材才看了他一眼,“你就真这般喜欢她?”
瞿元霍未正面回答,只说:“到底是晋哥儿的亲娘,身份低了不好。”
瞿良材点点头,进了屋。
瞿元霍在外头等着,不一会儿,果然听到一阵谩骂声自屋里传来,王氏在里头“乒乒乓乓”撒泼不干,瞿良材怒地一吼,才给消停。
出来时面上也是难看的很,塞到他手上,转身就进了屋,果然里头又吵起来了,瞿元霍赶紧提步走了,实在被闹得头疼。
娇杏正抱着晋哥儿刚躺在榻上,小晋哥儿今日还真有些不对劲,失了往日的活力,一整天蔫蔫的,让她光瞧着就心疼。
见了他回来,连忙告诉了他,“不知怎回事,一整日都这样。”
瞿元霍面色沉了又沉,难得冲她发了火:“既是如此,怎就不去请大夫,你与我说有何用,我还会看病了不成。”
娇杏面上白了又白,忍着泪没有流出来,眼圈红红的,“是我想岔了意,那现下快去请大夫来吧。”
瞿元霍稍缓了面色,知道自己不该冲她发火,她不过凡事都依赖他惯了。
兀自走到门边招了丫头吩咐下去。
不到一刻钟功夫,邢大夫便来了,正是娇杏险些小产那次请来的大夫。
他为晋哥儿细细把了脉,面色有些沉重,“小少爷像是中了毒。”
屏风后头传来一声惊怖的叫音,“怎么会?”随即又是刻意压制住的低低啜泣声。
瞿元霍紧攥的拳头紧了又紧,眉头拧的死紧,上前一步,“可有大碍?”
邢大夫舒一口气,“还好,小少爷只是闻着了毒气,倒是没有吃下去,开个清肠排毒的方子吃个两顿就妥了。”
末了,他又看了一跟前身姿伟岸的瞿元霍,好意提点一句,“家贼难防啊,这朝阳花在枝头上开着不会有毒,但一旦摘了下来,离了日光,那毒性就慢慢延发了,你将它晒干了藏在荷包里,还能发出淡淡的清香味,一般不识毒性的人,还会喜欢这气味,或是插戴在髻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点缀。”
瞿元霍面沉如水,“有劳邢大夫。”
邢大夫点了头,收拾了箱笼,又扔下一句,“这抛毒之人,是想将小少爷弄得痴傻呢。”
邢大夫一走,瞿元霍立刻令人速去熬药,一边将晋哥儿抱起往屏风后头去。
娇杏一下子扑上来,哭道:“一定是湘琴,昨日下午就是她抱着晋哥儿出来的,我看着了。”
瞿元霍点了头,语声狠厉,“你放心,我定要她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