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瞿元霍因面上挂了彩,不宜见人,便就告了几日假,于家中歇养。
他靠坐在椅上,啜了口清茶,便抬头自窗外望去。
眼下已经入了春,院子里败了一年的迎春花,纷纷醒过来。淡黄色的花朵儿挂满了绿枝头,春风微微一拂,便是满园飘香。
他放下手中的杂书,起身两手背握立于窗前,清早的晨曦,透过尺余宽的屋檐斜照进来,笼于他周身,一直以来少有温度的眉目,也变得软和了不少。
正是难得的惬意时光,便听到一声恼人的通报。
转过身子,便见到娘房里的大丫头湘琴,拎了一个黑漆食盒子,步子轻慢地走进来。
规规矩矩朝他行了一礼,便又往里走了几步,将食盒子搁在案上,一边旋盖儿,一边婉声说道:“太太亲手为大爷做的汤羹,眼下到了春季,雨水增多,里子难免会有些湿热,这汤羹的药效恰好就对了这症。”
说完,她已将那碗熬得软烂的赤豆薏米汤羹端了出来,拿着瓷勺替他搅了一搅,歪头看他,“大爷请用!”
瞿元霍伸手接过,也不是第一次吃了,每年娘到这个时候,都会熬上几大锅,平日里只当作茶吃。
见他一口喝完,湘琴面上就是一笑,便将空碗收进了食盒子里,又规矩地朝他行了一礼,“大爷且好生歇养,奴婢告退。”眉眼全是温婉的笑意,无视他微皱的眉头,转身提裙出了屋子。
出了房门,刚步上院门的台阶,便听到一溜儿请安声。
原是那娇杏携了两个贴身丫头漫步而来。
见了她,清凌凌的大杏眼儿里,也只微微讶然一下,随后便就冲她浅淡一笑。
湘琴亦是露出了自己的招牌笑容,朝着她规矩地一福身,“姨奶奶安。”
“起吧。”那无人可媲美的含情杏目,却状似不经意地扫过她手上拎着的食盒子,仍是她那生来就娇软的一副好嗓音,“太太命你送吃的来了?”
“是。”湘琴温声答着,眼睛不觉瞥向了那立于她身后的青衣丫头,手里却是也拎着一个食盒。
娇杏拿眼瞥了下青薇手上拎的红漆食盒子,偏过头来,又看着她的眼睛意有所指,“吃过了也无事,左右只有在我这里他才吃的饱儿,吃的香儿。”
说完,就是掏出绢子掩嘴轻笑出声,那青葱玉指上涂着红艳艳的蔻丹,极白与极红,对比鲜明。
“走吧。”冲着身后两人轻声一道,甩着帕子,婀娜而去,徒留下一片清香甜腻的味道。
湘琴摸了摸有些发僵的脸,不消半刻,便又是那副温婉可亲的面相。朝着两旁守门的婆子,笑着点了点头,便就离去。
听见细碎的脚步声,瞿元霍循声望去,“你怎么来了?”
“我怎就不能来了?”那人儿一进屋,就是绞着帕子,撅着嘴。
以为那无故就爱使性子的坏脾气又来了,他也不接话,只当没听见,转了话题,“脚上不疼了?”
她眼儿一眨,立刻就哭丧个脸,“疼,怎么不疼。”掀了裙摆,也只看到一眼的白色罗袜,她却还睁着眼睛说:“你看这还淤着呢。”
瞿元霍没忍住,轻笑了出来。自软榻上直起身,冲她招了招手,娇杏迟了一下,还是乖巧地依了过去。
将她搂在怀里,大掌捏了捏她的小蛮腰,口吻却是有些无奈,“何时才能稳当点。”
听了这话,她却是不依,扬起小脸就是一脸的生气,“我怎的不稳当了?爷难道不喜欢?”见他嘴角噙着淡笑,也知他不是真的讨厌自己,便也笑着捏了拳头捶了一下他。
登时,瞿元霍闷哼一声,眉头攒到了一块。
娇杏一惊,心里自责,知自己说什么都无法减轻他的痛楚,便只乖乖地坐在一旁。见他眉头渐渐舒展了,才敢靠近,觑着他小声说道:“让我看看。”
“无事。”瞿元霍摆摆手,并未破口出血,只是有些淤痛罢了。
这样想来,他又思起了昨日之事,没来由就觉得那少年十分眼熟。
正在这时,外院跑来一个小丫头。
瞿元霍才舒展的眉头,登时又是一皱,“何事?”
那小丫头平日只在外院伺候,甚少近过主子的身,眼下主子虽是语气寻常,但仍是有些惴惴。便有些结巴地回话道:“府,府前有人闹事,只说要求见府里的女主人。”
“女主人?”瞿元霍眉头蹙地更紧,府里的女主人不是他娘王氏,便是江氏。这一家才入京不久,又无亲眷在京,会有谁前来拜见?
娇杏也是疑惑,因对那小丫头问道:“都是些什么人?”
见她问话,小丫头方又转头对她答道:“其余不知道,奴婢只听了守门儿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是两个粗衣百姓,瞧那岁数差距,许是母子两个。”
话一说完,又像是才想起什么,便又接着补充,“天刚麻麻亮时,两人便在府前蹲着了。只说要见府里的女主人,也不说自个是谁,守门儿的自是不会放两人进来。只当是痴缠一会儿便要走的,不想这下却是开始大喊大叫起来,只说要是不见,便一头撞死在咱们府门上!眼见拦不住了,奴婢们也没了主意,便只能来烦请主子了。”
娇杏听言,心里隐隐有些不适,正待与瞿元霍说,让下人带他们进来问话时,他便默契地开了口:“既是如此,便领了他们到次厅候着。”
那小丫头连忙道了声是,便噔噔噔地跑走了。
那小丫头一走,瞿元霍便也迈步去了。
娇杏坐在小巧的内书房,却是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前院她又不好去,便也只能干坐在这等消息了。
说来也是奇怪,这心怎的就无端端的憋闷了起来。
玉珠与青薇也自屋外进了来,见主子面色有些差,心中也有些不安。默了一默,玉珠便走了几步到案前,抬手倒了杯茶水,送到她手边,“主子先喝口茶吧,大爷一会儿便会回来的,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左右不过是两个老百姓罢了。”
娇杏伸手接过,放到唇边抿了一口,玉珠的话却也听进去了。心里一松,这懒病也就犯了,靠在了瞿元霍方才趟的软榻上,慢慢瞌了眼。
这眼睛还未眯一会儿,外头就又传来了脚步声,还是那个小丫头,只说是大爷请她去趟次厅。
娇杏本就想去,只当时不好主动提出,现下正合了她意,起身理了理裙子,未做片刻犹豫的便去了。
这脚刚步入次厅,便感受到厅里的古怪气氛,静谧的让人喘不过气来。她抬眼看了看,那瞿元霍正端坐于上位,见她来了,面色便有些古怪。
下边两溜儿相对排开的交椅上,依次坐着一位着深蓝色粗布裙,年约四十左右的中年妇人,娇杏只稍拿眼瞥了眼,没甚仔细去看,便要去看另一个。
正吃惊于正是昨日那受毒打的少年,还未搞清楚状况,便听到一声饱含凄楚无奈地叫唤声儿。
“杏姐儿,杏姐儿,真是我的杏姐儿诶——”
中年妇人哽咽非常,几步便来到了娇杏跟前,也不顾她眼里的震惊,抬手就摸着她那与自己十分相似的脸蛋儿,一张经历岁月风霜的脸上是又悲又喜,颗颗饱满的眼泪砸在了地上。
“娘的好杏姐儿,莫怪为娘的当初狠心,要怪就怪你那狠心的爹!天杀的欠了人的钱,非要卖了闺女才能保住命。”中年妇人哭个不停,见自个说了这些话,对方仍是没个反应,只跟自己一般无二的杏眼儿里,不断冒着泪珠子,人却是像被魇住了一般愣愣的。
她掏出帕子假意低头擦了擦泪,眼角余光又瞟见了闺女身上穿的好缎子,又看到那养的白白嫩嫩的小手,腕子上又垂下两只同套的翡翠玉镯子,那水水的,色泽十分好看。进来时早已将这里里外外打量了个遍,于她这个穷了半辈子的老百姓来说,眼前见到的真真是泼天的大富贵。
知道闺女过得是极好的,眼下一旦她认了自己,那自个就是这府里主人家的丈母娘,到时不是真的就能农奴翻身把歌唱了?那隔壁家卖卤肉的徐泼妇,不就再也不敢说她,只能是卖一辈子豆腐渣渣的烂命了?
一想起那经过翻天覆地变化后的日子,她的嘴角就有些扯不下来,只得掩着帕子,干嚎着,“杏姐儿诶,真真莫怪为娘的狠心,那时家中可是穷的舔了饭碗了,你那个爹爹又是个不争气的,整日只会喝酒赌博,你弟弟,对,娘给你弟弟也带来了。快,辉哥儿快过来,见过你亲姐姐。”
说着就去拉来了那辉哥儿,那辉哥儿一跛一跛地拐过来,原本清秀的面上青青肿肿,晶亮的眸子里精光闪闪,面上偏还要做出一副悲喜交加的神态来,“姐姐,姐姐可还记得弟弟,昨日就是姐姐救的弟弟,姐姐你可还记得!”
少年激动异常的脸,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娇杏只觉心里一阵钝痛,眼前一花,生生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