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刚灰蒙蒙亮,群山烟雾缭绕,依稀可见几家炊烟袅袅。
红竹山山寨练功广场内,陈靖元虎背狼腰,大汗涔涔,浸湿了身上的短打便服。只见他硬扎马步,手持木制长枪,与木桩前重复着一个动作:突刺!
“崖山之后,再无中国!”说完,手中长枪一收一放,一个突刺。
“蒙元入主,南人四等!”又是一个突刺。
“汉家儿郎,剃发易服!”脚尖一点,纵身跃起,足有数丈之高,凌空而下,长枪一扫,咔的一声,木桩纹丝不动,白木而制长枪硬生生却已折为两截。
陈靖元不以为许,抄起挂在木桩上的汗巾,轻拭额头汗水,自语道:“嗨,真是痛快!没想到道家的养生之法与后世硬气功相融合,刚柔并济,竟能达到如此威力!刚才是不是发力太过于刚硬,如果…………”
“少当家,少当家!”
一声急促的呼喊声打断了陈靖元的思绪,不由得几番蹙眉。
见来人是平时与自己一块儿长大的伴当王来宝,陈靖元脸色稍缓,轻声道:“来宝,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许再叫少当家,咱们是义军,我爹是义军首领,你可以称我少头领,或者陈大郎嘛,这少当家听着跟土匪似的!”
“嗬,嗬嗬!”王来宝猫着腰,喘着粗气,讪笑道,“晓得了,少头领,我是来告诉您,山下的张掌柜派人来信说蒙元大军在沿海一带征召船只已经集结完毕,好像这几日就要出海剿灭残留宋军!现在大头领和诸路义军首领都在聚义厅相商这件大事呢!”
准备开战了?
陈靖元心道,是了,如今已是一月,历时20来日的崖山海战可不就是在二月开始的吗?不行,我得去找父亲,宋军一灭,接下来蒙元朝廷的剿灭对象便是我诸路义军了。
一想到此,陈靖元整了整衣衫,夸道:“来宝,做得好,以后本少爷不会亏待于你!”
陈靖元来宋虽仅年余,衙内之风却学得十成足。在后世的影视小说狂轰烂炸下,焉能不熟?
言罢,便大步流星,急匆匆的朝山寨聚义厅赶去。
山寨虽大却也熟门熟路,须臾时间,便到了聚义厅,还未踏进厅门,就听见一声咆哮:
“他奶奶的,蒙元欺我华夏无人否?俺满安愿领二千义军,与蒙虏决一死战!”
陈靖元便是不进大厅也知道这破锣嗓门便是他父亲的义弟,满安。
陈家义军起兵红竹尖,多为福建汉人,陈靖元的父亲陈吊眼为首领,自领四千义军,陈靖元的二叔陈桂龙领二千义军,陈吊眼的结拜义兄满安也领二千义军,陈靖元的祖父陈文桂虽辈分最高,却不领军,自管后勤粮草诸事。
陈靖元心道:“这安叔,四十好几的人了,火气之大不比二十郎当小伙儿逊色,如那火霹雳一般!”
满安话音刚落,陈桂龙便附和道:“对,干他娘的!咱们今日在场三路义军,我红竹尖义军近八千,吴三官的山寨有四千客家义军,许夫人的畲家义军二千有余,合兵一处也有近两万,海上宋军兵将多达二十万,蒙元大军虽号称二十万,但裹挟民众达十万有余,真正能上马征战也仅仅九万余人,根本不足为虑!”
客家义军首领吴三官也鼓掌赞道:“陈、满二位首领,所言不虚,击退蒙元南下大军,协助官家朝廷拿下漳州,福州,泉州,逐一收复福建诸地,将赵氏官家迎回福建,朝廷振臂一挥,召集四方义士,驱除鞑虏,北上恢复河山,指日可待!届时,你我各路义军,封官进爵,荣华富贵,萌阴子孙,啧啧,真是天大的喜事!”
吴三官说到此处,双眼泛光,人已飘飘然。
畲家义军首领许夫人虽是女流之辈,但是抗元义举,广为流传,连陈靖元这个后世之人都听说过这位巾帼英雄。见那许夫人三十五六许,虽为女流,却尽显英豪果敢之气,身着蓝红相称畲家服饰,背靠大椅,虽无言语,却微微颔首,默许出兵海上,协助宋军,抗击蒙虏。
陈靖元祖父身体有恙,并未列席聚会。而听罢众人意见,陈吊眼心中些许笃定,也是赞同出兵,于是,便要做出决定。
“不可!”
森然断喝,阻止了陈吊眼的拍板。
喝断之人并非别人,正是陈靖元。
陈吊眼见自家小儿贸然闯入聚义厅,铜锣般的大眼暴睁,砂锅大的拳头一击案桌,喝道:“大郎,你不在寨中勤学武艺,却跑这儿来瞎胡闹?还不赶紧给俺退下!”
虽说陈靖元来宋已有一年有余,与陈吊眼相处的日子尚短,但是却也是了解陈吊眼的脾性,他这个挂名父亲为人忠肝义胆,脾气却与满安相投,一样的暴烈,而且对陈靖元甚为严厉。想想也是,能起兵抗元的陈吊眼,岂是那么好相与的?
深呼吸了一口气,暗暗给自己打了下气,陈靖元便昂起头颅,辩驳道:“事关我陈家义军八千余口存亡,事关我红竹尖山寨三万余老幼妇孺,事关我陈家祖孙三代兴衰,孩儿岂能不闯?”
静,死一般的寂静!
大厅内众人听罢,各怀心思。
诸如吴三官,陈桂龙,满安诸人心中纳闷:“这还是一年来沉默寡言,我行我素的陈大官儿?”
陈吊眼也纳闷,这混球何时这么伶牙利口了?再见那许夫人,面带微笑,细细想到:“靖元这娃可是我看着长大的,何时这般能说会道了?”
“陈家兄长,大郎已年方十六,虽未及冠,却也是你陈家长子嫡孙,以后这山中基业也得交付于他,就让大郎说完吧,”许夫人朝陈靖元招招手,和煦道,“来,大郎,来许家阿姑这儿来!你有什么想说的,尽管说来!”
众人一听许夫人开口,大脑有点反应不过来,这娘们整日在老爷们队伍中冷冷冰冰,何时有过如此软声暖语?
陈靖元打心眼里尊敬许夫人这位巾帼英雄,朝她微微一鞠躬,道:“好的,阿姑!”
站在许夫人身旁,轻了下嗓子,娓娓道来:“父亲,二叔,还有各位长辈,孩儿也是同意出兵救宋!”
话音一落,叔父陈桂龙首先发难:“黄口小儿,我们就是在此相商出兵之法,还需你同意什么?笑话!”
众人也是纷纷议论,皆有点暗恼陈靖元的不懂事。
唯独许夫人除外,轻声问道:“大郎,那你为何阻止你父亲立即出兵呢?莫非另有后话?”
巾帼英雄果然不是盖的,闻音便知三分浅!
陈靖元微笑着对许夫人赞道:“阿姑果真是女中豪杰,一听大郎话音便知暗存端倪!”
一记小小的恭维,轻轻的拍到了许夫人的心窝窝,乐得许夫人掩嘴含笑,望着陈靖元的眼神中满是慈爱。
陈桂龙不知自己的侄儿何时变得如此口舌伶俐,怪气道:“大郎,你可比你父亲强的不是一星半点呐,平日里你许家阿姑可没少给你父亲冷脸子看哩!”
“二弟,这是聚义厅,商讨的是抗元大事,插科打诨成何体统?”陈吊眼虽丧妻多年,但方过四十岁,虎狼之年,对于寡居多年的许夫人颇有暗喜,这么直白的调侃,老脸愣是挂不住,喝道,“大郎,有话快说,有……..”
刚想说出一个“屁”字,见许夫人斗大的白眼,顿时萎了下去。
“好的,阿爹!”
陈靖元整理下思绪,道:“宋军虽号称海上拥兵20万,但是诸位长辈莫要忘了这二十万人中,最少有着半数以上的太监,宫女,文官!抛开这些人数,以大宋禁军的战力,是否还有与蒙元一战之力?”
此话如晴天霹雳般,环绕在大厅众人心中。
满安虽脾气暴烈,却也是知晓轻重,细想一番,道:“如果属实,那宋元两军人数相当,但是蒙元大军挟胜军之威,气势强于宋军,宋军流亡于海上,终日惶惶不安,气势已输一半,而且几十年来,蒙元士兵强于宋兵是不争的事实,再者此次乃投降将领张弘范率军而来,此人精通水战,如此这番,宋军必败无疑!”
满安这番分析珠玉坠地,落地有声,极为中肯,在场中人皆暗暗点头。
“此事毋庸置疑,宋军能战之兵确实仅九万人数,孩儿曾让来宝几人去泉州城内打听过,不少宦官都会暗中来内陆采购宋室皇廷在海上的给养,这个消息无误!”陈靖元信誓旦旦,十分笃定地说道。
“那照大郎的意思咱们义军出兵,也是白白送死,如此这般那还救甚?不出兵,俺老吴是不出兵哩,不干那蠢事!”吴三官这位客家首领虽好名利,但却不糊涂,如果手中义军尽毁,还谈什么封官进爵。
“非也,”陈靖元手臂一挥,大有孔明献策之风,“我们出兵不是助战,而是助其撤退得以保全!赵氏官家不能灭,南宋朝廷不能亡,如果宋庭一覆,那么蒙元大军接下要做的便是合兵剿灭我福建各路义军。”
“再者,如需收复汉家河山,便要高举朝廷大旗,我汉家故土虽被蒙虏侵占,但是人心尚在,而收复人心的却需朝廷正统尚在。咱们义军尽管起兵抗元,但是在北方士族眼中,仍是师出无名,最多占个‘义匪’二字!仅凭我等无名之师,收复汉家河山,那无异于痴人说梦罢了!”
“他奶奶的,那些读书人就是弯弯绕绕的太多,赵氏官家就是毁在这帮腐儒手中!”
满安重重地拍了下案桌,气道。
“满家兄长,莫要打岔,让大郎继续说下去。”听得连连点头的陈吊眼阻止了自己的结拜义兄。
“好的,父亲,”陈靖元颔首继续道,“现今之计,唯有出兵,且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次出兵我们义军不以杀死多少元军来显本事,而是要保住飘零海上,岌岌可危的南宋朝廷,崖山海战,如若宋军强迎,那么败局早定,宋军遭此一役,必将全军覆没,咳咳,”陈靖元面北而望,躬身一拜,叹道,“诸位长辈,到时,崖山之后,便再无中国,慎思啊!”
崖山之后,再无中国!
短短数字,如万钧之石,激起千层浪!
聚义厅中,众人交头接耳,议论嘈杂,侍女已经添了不知几次茶水。
陈吊眼甩甩脖颈,呼出腔中一口浊气,道:“大郎,我们福建义军既不是前去那宋军营前助阵,那又该如何出兵襄助南宋朝廷与赵氏官家得以撤退保全呢?”
一问一答间,昔日的黄口小儿,我行我素的寡语少年,已在陈吊眼心中地位陡升,恍若与那羽扇纶巾之辈一同指点江山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