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一年,一次赶集的时候,一个讨饭的蹲在一个墙角,穿得破破烂烂,见人就作揖说:“大叔、大伯,行行好,我饿得几天没吃东西了,求求给点吃的吧。”纳耀庭看着这个人年轻轻的要饭,又是外乡口音,就上前问道:“你是哪里人?怎么跑到这里来要饭?”讨饭的用颤抖的声音说:“我是个手艺人,会干木工活。从四川跑到这里想找点活做,可十几天没有挣到一分钱,有好几天都没吃东西了。大伯!行行好,帮帮我吧。”纳耀庭对他说的话听不太懂,但大致意思清楚了,看他可怜,就买了几个包子递给他,并说:“跟我走,先给你找个住处吧。”讨饭的千恩万谢,几个包子三下五除二,几口就吃完了。到了草园子,纳耀庭给他找了一间闲房子住下来,随后又让家人找了一些旧衣服给他换上。
讨饭的讲:“我姓叶,名叫叶永年,今年二十六岁,家住四川一个偏僻的山沟里。由于山里连年发洪水,整个山村都被水冲垮了,家里的人也被冲散了。没办法,庄子里的人都跑出来自谋生计。我自小跟父亲干木工活,有点手艺,也想出来谋生。谁知那年到处都发大水,灾民们都说北方天旱没有洪水,就跟着跑到这里来了。到这里才知道,这里洪水是没有了,可连个人家都找不到,人太少了,哪有人做木活。后来听说这里户大,人多,就过来了。”听完他的讲述,纳耀庭觉得准备盖房子还需要木工,也就把他给留下来了,家里人都叫他叶木匠。
叶木匠人很聪明,也很勤快。他说以前帮人盖过几所宅院,听说掌柜的要盖房子,又是忙着画图纸,又是帮助买木料。在叶木匠的帮助下,纳耀庭决定要盖房一定要盖最好的。他专门请来了陕西石匠、砖瓦匠,从大门到照壁、上堂屋、厢房、对厅都一一作了详细的规划、安排。他们参照纳家户清真大寺和养和堡几家有名的宅院,融入了西北平顶房风格,清式的斗拱结构,带廊柱式样,拱形窗口、门洞,雀替为阿拉伯风格,石雕、砖雕、木雕制作得细致、传神、不重样。盖房子用的砖是专门请人烧制的,砖质细腻,雕刻的花卉特别生动。房子经过一年多时间盖好以后,再经过精心油漆彩绘,雕梁画栋,显得富丽堂皇。可以说,这在当地算是最豪华、最漂亮的宅院。
纳耀庭摸着砖墙,这里的每一块砖都是他亲手搬来砌上去的;摸着柱子,这里的每一根木头都是他扛来安装上的;摸着木头上的雕花,砖头上的雕花,这上面寄存着他多少的心血啊!就连院子地上的方砖,也是他亲手一块块铺上去的。为了这所宅院,他衣服穿破了好几身,手磨掉了几层皮,这些来得容易吗?这才住了几年,怎么说卖就卖出去呢?连他自己也想不通。
他独自来到后花园,看到当年栽的小槐树已长成参天大树,枝繁叶茂。用骡子从几百里外驮回来的假山石仍透着灵气。他像往常一样用辘轳摇了一桶水,提着浇在几棵小树根下。看着满园树木花草,他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凝视着整座用血汗浇灌出来的花园,心里一股酸楚直往上翻。
“爹!找了你半天,你怎么在这里?”麦尔燕从外面跑过来,接着说:“我妈让你快回家,南湾子的姑妈来了。”
纳耀庭拉着女儿的手回到草园子的家中。他进屋看见娃娃的大姑妈、小姑妈,还有一个侄儿子都坐在炕上。婆姨这时正放上炕八仙桌,提壶沏盖碗茶。他心里很纳闷,今天是为啥事?怎么两个姑妈一起来了?脸色都阴沉沉的。纳耀庭还是笑脸相迎,他问:“他大姑妈,你们都好吧?怎么今天有空约到一起来了?家里都好吧?”大姑妈见兄弟问话便说:“好也好不到哪里去,去年家里收成不好。娃娃都大了,该成家了,现在还没有个着落。”
纳耀庭看了一下坐在炕沿边上的侄子,身上穿的破破烂烂,问:“古拜今年多大了?”古拜回答:“舅舅,我今年快二十了。”纳耀庭问大姑妈:“还没有给娃娃说亲吧?”
大姑妈说:“没有呢,拿啥给说呢?三个儿子一个比一个长得高,都到了卸担儿的时候了。这不,都快把人愁死了。”
这时小姑妈坐不住了,她没好气地说:“他大舅,听说你把宅子卖掉了,事先也不吭一声。他奶奶‘无常’才一年,你就卖宅子,不让人笑话?你的光阴日子谁不知道,还没到变卖家产的那一步。再说,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们商量商量。”
大姑妈接着话茬说:“就是的,大兄弟,咋能卖呢!”她本来想说家产的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换了一种口气说:“这么好的宅子,你又不缺那几个钱,可惜了。你怎么舍得把它卖掉?”小姑妈沉不住气了,说:“这还是他爷爷留下的家产,你不能说卖就卖。那个时候把我们嫁到南湾子那么个穷地方,啥也没给;你们现在吃的米红麦子黑的,哪知道我们的委屈。不行!绝不能让你卖!你没有儿子,我们还有儿子呢,你现在就卖宅子,不知你安的什么心?”
纳耀庭这时听出话来了,说:“两个他姑妈平日里不来,也不知道家里的难处,我这里事情多,没顾上到姐姐那里看看,你们不要生气。这里先给两个姐姐赔不是了。这次来了就在我这里多住些日子,我们姐弟好好拉拉家常。”他接着说:“其实我也舍不得把宅子卖掉,我已经举乜帖要朝觐,需要一大笔钱做盘缠。我把饭馆子、土地、还有骡子、马、牛、羊,能卖的都卖了,钱还差得多呢。我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只要有一丝奈何,我也不会做这个事。”
“再说,我早就把这些房子看成污物,把‘顿亚’看得一钱不值,我‘无常’了要它何用。侄儿侄女有事我能帮一定帮,可朝觐需要钱,我现在也有难处啊!”
小姑妈心怀不满,说:“你怎么?吃饱饭撑的?朝觐要花好多钱,路又那么远。听说好多人出去回不来,都‘无常’到路上,你瞎凑啥热闹?”
“我的好姐姐,你怎么也这么说话?我们是回回穆民,亲近真主是我们的天职。这些年我苦死累活,差一点淹死在黑家湖里,好不容易才治了这么大的家业,我能不心疼吗?我也想过几天消停日子,可是一想起爷爷、奶奶,想到妈,想起尤素福。我知道,我们不能只顾活,我们还要顾死。黄白树上无老少,人总是要‘无常’的,都要去见主,就是把‘顿亚’置成个金山,‘无常’了连一根柴也带不去。朝觐是回回穆民的主命,是必须完成的功课,我已举意,不去行吗?我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赶快把钱凑够,尽早启程。”纳耀庭说着说着有点激动。
穆斯林有讲究,说话做事都必须讲信誉,只要你承诺答应的事,叫举意,也叫举乜帖,就必须守信,否则就是使不得。特别是对真主的许诺,一诺千金,绝对不含糊,一定要实现。
纳耀庭的一席话说得两个姐姐半天不做声。
小姑妈坐了一会,忽然站起身来,明火执仗地说:“既然宅子卖了,我们也挡不住你,你也得为你的几个侄子着想。你吃骨头我们喝点汤总行吧。”
大姑妈一看弟弟做的是正经事,说话也在理,也不好再多说,只好劝妹妹说:“算了吧,姊妹们见面应该高兴,说点别的,别总是钱呀钱的。”
小姑妈还是有点不乐意,气冲冲地对姐姐说:“你说的比唱的好听。蛇钻的窟窿蛇知道。我们理解别人,谁能理解我们呢?”
这时麦尔燕在炕桌上放筷子,法特麦一边端上菜,一边说:“大姑妈、小姑妈、哥哥请过来吃饭。”纳耀庭也劝道:“工夫大了,请姐姐先吃饭,有话慢慢再说。古拜!过来,快拿起筷子吃饭。”纳耀庭把古拜拉到桌子跟前,把饭碗和筷子递在他手里。
饭罢,气氛缓和多了,大家扯起谟来。
纳耀庭也觉得这些年对姐姐们关心得不够,就给每人给了二十块银元,又让婆姨找了一些自己穿过的衣裳,给古拜拿回去补一补穿。
第二天走时,大姑妈哭了,她心疼弟弟,对纳耀庭说:“你这一去不知还能不能回来。我就你这么一个兄弟,我实在放心不下。你要多保重,路上小心,早去早回。姐姐想你呀!”说完又大放悲声地哭了一场,她这一哭,引得全家人又都哭起来。
临走的时候,大姑妈把二十块银元又塞到纳耀庭的衣裳口袋里说:“你急用钱,还是你先应急吧。”纳耀庭死活不要,姐弟俩相互推让了好一会,看见小姑妈走过来才罢休。大姑妈说:“回去吧,你走时我们再来送你。”
两个姐姐领着侄子走了。看着远去的背影,纳耀庭叹息道:“唉!也就剩下这两个最亲的亲人了。”
亲人的祝愿
巍峨的贺兰山,像一位慈祥的母亲,她张开臂膀,用她那宽广的胸怀,保护着宁夏川这块黄河冲积形成的肥沃土地,养育着勤劳善良的回汉各族人民;她用她那厚实的脊梁,阻挡住北来的寒风和腾格里刮来的黄沙,使宁夏人免遭自然灾害;她用她挺拔坚强的躯干,调节着四时的冷暖气候,使宁夏人过着风调雨顺的好光景;她用她那婀娜多姿的身材,装点着美丽的山川,使宁夏成为塞上江南。
纳耀庭领着曼苏尔、三娃子和特意请来的养骆驼把式马金贵,骑马来到贺兰山下,准备到山那边阿拉善左旗去买骆驼。
马金贵是贺兰金贵人,家里上有七十多岁的老母亲,下有老婆和一双儿女。因家里很穷,常年在外给别人帮工,贩牛、贩羊、贩骆驼,对饲养牲口是个行家里手。纳耀庭是专门请他来帮自己挑选骆驼的。
他们来到三关口,准备穿越贺兰山。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万物非主,唯有真主。纳耀庭看着巍峨的贺兰山,不由得感叹:“大能的真主啊!你营造了“顿亚”,给了我们恩典,我们应该尽其所能,为你朝拜。”真主的势大,进山的路像被人用大斧劈过的一样,把整个山体一断两截,齐刷刷的悬崖峭壁间,通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马蹄在山间的石头路上踏得石头咯咯作响,几只盘羊听到响声四处逃窜,成群的山鸡见了人出溜溜直往山上窜,天缝间几只鸟儿盘旋着。这里是另外一个世界,郁郁葱葱的贺兰山麓是野生动物们的家园。
他们骑着马一路小跑,经过一天的长途跋涉,来到阿拉善大草原的一户牧民家。这里的牧民过着游牧生活,他们在草原上安上几顶帐篷就算是家了。
一只凶狠的大黑狗见到来人,汪汪狂叫着跑过来,被主人拦挡回去。牧主人叫额吉那,他很热情地请客人坐进帐篷。马金贵讲明是来买骆驼的,额吉那非常高兴,一定要请他们吃了饭再说,并指使老伴烧奶茶,煮风干羊肉。纳耀庭看见后赶紧叫马金贵上前劝阻。马金贵经常来这里,跟这一带的牧民们非常熟悉。他给牧主人说:“我们都是回回,不能吃这些东西。”额吉那感到很无奈。
曼苏尔走过来说:“能不能卖一只羊给我们宰了吃肉?”额吉那答应后骑马出去,不一会就牵来一只羊。
曼苏尔按照回回的习惯,找来水壶洗了“阿卜达子”,把羊头朝南、面朝西按倒,念经。回回宰动物必须诵经,诵经是呼唤主宰之名,并非“念咒”,呼唤主宰之名的意思是体认真主创造万物的大能。
曼苏尔念完了“索勒”,把羊宰了,剥了羊皮,把羊肉清洗干净剁成块;将额吉那用过的铁锅在火堆上烧红,清洗干净,然后煮了满满一锅羊肉。肉煮熟了,他们连锅端到帐篷里放在地中间,大伙都围坐在锅旁。额吉那和老伴看着他们反客为主,觉得又新奇又好笑,没办法只好随他们吧。也许是一天的奔波大家实在是太饿了,也许是草原羊肉太香了,一大锅羊肉一会工夫就吃得差不多了,他们还用碗舀上羊肉汤相互祝福,驱散一天的疲劳。
在养骆驼把式马金贵的全力帮助下,没几天工夫,就买好了三十六峰上等的骆驼,顺利地往家赶。
一路上,春风扑面,喜气洋洋。纳耀庭兴致来了,趁着山里没人,在大山间放开喉咙,喊了一嗓子青年放牲口时学会的烂头(情歌):
三十里黄沙,四十里滩,
五十里路上妹不见,
高粮穗穗红,玉米棒棒黄,
哥哥就不信你能往那里藏。
冬天的热炕,夏天的场,
妹不见哥哥泪两行,
崖背背儿高,山沟沟里长,
哥想妹妹不知跑了多少趟。
我三十两银子买了一匹马,
为找妹妹马跑乏,
妹妹生得人人爱,
命苦吃的是苦苦菜,
为挣钱哥哥我整年苦在外。
雀雀儿落在了炕沿上,
妹把哥哥的炕填上,
红绸子被,
绿绸子边,
不等晚上妹就往哥哥怀里钻。
“哈哈!”纳耀庭唱完爽朗地大声笑了起来。
接着纳耀庭唱歌的兴头,马金贵也情不自禁地喊了两嗓子:
八月里来八月八,
妹跟哥哥拔胡麻,
你一把,我一把,
妹跟哥哥并着拔。
太阳落山羊进圈,
不见哥哥来吃饭,
妹找哥哥到炕头上,
哥把妹妹忙搂上。
曼苏尔、三娃子骑在骆驼上都听得忍不住放声大笑,直笑得前仰后合。
山风吹过,山歌在山谷间振荡回旋。
买完骆驼,接着,纳耀庭抽了个空骑马到宁夏城。
平时难得进一回城,这次他骑着马,沿汉延渠向北跑四十多里羊肠小道,来到宁夏城。他进了双城门,过南薰门来到羊肉街口,这里大多是回回开馆子、卖牛羊肉的地方,久而久之这里被人叫作羊肉街口。纳耀庭在这里的一家饭馆打了个尖,看了个熟人,并打听到“惠昌”票号地址。他经过尿巷子,柳树巷,到钟鼓楼,又绕到米粮市,在山河湾的南边,找到山西人开的“惠昌”票号。
他把朝觐的一部分钱存在“惠昌”票号那里,汇兑到山西平遥,准备到那边再支取出来。他在“惠昌”票号山西掌柜的那里,证实了山西生铁价格很高,能卖好价钱后,他又到铁匠街买了几千斤生铁,准备长途贩运。还请铁匠楼的匠人为他制作了六个骆驼能驮的扁圆型铜水壶和三个驼铃。
回到家里,他准备了足够吃两个月的盐巴和草料,以及途中用的生活用具,让家人用葱花、羊肉丁、羊油炒了几袋炒面油茶,烙了几口袋干粮。
一切都准备妥当了,纳耀庭决定在星期五主麻日过后启程。
在临行的前一天,纳耀庭让家人专门宰了一只绵羯羊,请厨子炒了几桌菜,炸了油香、馓子、羊盘肠、油果子。按惯例他自己用吊罐洗了大净,换上干净的衣裳,准备过乜帖。
草园子一个两开间的屋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正墙上贴着一张克尔白图,图上印着成千上万的朝觐者绕行天房“克尔白”朝拜时的场景。炕上铺一块三兰栽绒炕毯,放一方八仙炕桌,地上铺一块绿色栽绒地毯,案子上铜香炉里点上三炷芭兰香。整个屋子布置得简单圣洁、庄严肃穆。
纳耀庭请来了清真大寺的掌学阿訇和“伊玛目”,请来了户里德高望重的“朵斯提”,请他们都跪在炕上。请来亲戚和知己的朋友,还有家里的男人和伙计跪在地上。
纳耀庭说:“安色俩目尔来库目。”全体人回了“吾尔来库目色俩目”。纳耀庭举意说:“今天是个主麻日,我准备明天启程朝觐。今天动个求济,祷个平安油,托靠真主,求个平安吉庆。”
阿訇们被纳耀庭的行为所感动,他们竖起大拇指,不住地感叹。他们虔诚地手捧《古兰经》,一个人接一个人单独诵经,念完后全体阿訇共同赞念圣经,为纳耀庭顺利朝觐而祈祷。
家人在八仙炕桌上摆上筷子、盖碗茶,放上油香、馓子、油果子,端上炒的各样热菜,请阿訇们口到。等阿訇们口到完,互说“色俩目”,纳耀庭一直送阿訇们到大门外。然后亲朋好友及邻居,男人们坐了三桌席,女人们在里屋另坐一桌,大家热热闹闹地吃了顿团圆饭。
户里的乡亲们听说纳耀庭明天朝觐启程,都提前到家里送行。几家大户人家送来帐子、银元和布匹,家境差一点的送米、送面、送油,还有送羊、送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