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那个动乱的年代。
在一个秋天的深夜里,月亮早早躲到了天际的那一边,天地间没有一点光亮,黑洞洞的夜空,伸手不见五指。
两个裹头巾的女人,另一个抱着几十卷古字画,一个抱着个装有《古兰经》的铁盒子,她俩鬼鬼祟祟来到一条深巷尽头,摸到一座房屋背后的墙根底下,她们是执行工作组的命令,要把这些称为“四旧”的东西烧掉。
其中的一个女人蹲下来划着火柴,她先点燃报纸,然后把字画一个个扔进火堆。红红的火舌,很快将字画舔食吞没,火光冲天,木头画轴在大火中噼啪作响。
字画烧完了,另一个女人把铁盒子打开,解开盒子里的一个黑丝绒布包裹,取出精装的《古兰经》,一册一册地扔进火堆。火堆里顿时燃起了蓝绿色的火苗,火舌舔食着经书,书页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一页一页翻卷着,燃烧着,纸灰向天空飞去。布腥味扑鼻而来,呛得人直咳嗽。
其中一个女人说:“你快看,火苗咋变成蓝绿色了?”
另一个女人不耐烦地说:“别瞎胡说,快点烧!”
突然一阵旋风刮过来,蓝绿色的火苗冲天而起,纸灰四处纷飞。在蓝绿色火光的映衬下,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像两个魔鬼一样晃来晃去。她们面面相觑,脸也被映成了蓝绿色,眼睛和嘴巴照成了血红色,面目狰狞可怕,十分恐怖。
突然,天边轰隆隆几声炸雷,震耳欲聋。一道银白的闪电划破夜空,好似天崩地裂。其中一个女人惊恐地说:“回回的经书不能烧!我们还是别烧了!太可怕了!快回去吧!”说完她就被吓得双手发抖,腿肚子转筋,心跳得“怦!怦!”直响。
另一个女人哆嗦着手,又拿了两册《古兰经》扔到火堆里。可就在她低头扔经书的时候,一阵强风把她的头巾刮到火堆上,头巾立刻着了起来。她下意识地伸手抓头巾,这时一个火球烧过来,手上被燎起了好几个燎浆泡,疼得她“妈呀!妈呀!”直叫唤。她这一叫唤,旁边的那个女人吓得更厉害了,哆哆嗦嗦地哭喊道:“你愿意烧你就烧吧!反正我先走了!快吓死我了!尿都尿到裤裆里了!”
这时,另一个女人也后怕起来,她抱起装《古兰经》的铁盒子就跑,一直跑到深巷路口才停下来。两个人商量了一会,向纳耀庭家跑去。
她们来到纳耀庭住房的窗户下,其中一个女人敲着窗棂小声喊:“纳大爷!快开门!快开门!”
屋里,纳耀庭应声问:“谁呀?深更半夜的!”
外面回答:“是工作组的,给你送《古兰经》来了,快开门!”
“送什么?”纳耀庭好像没听清楚。
“是你的《古兰经》!”声音拖得很长很长。
纳耀庭这次听清楚了,他急忙披上衣裳,下地开了门。
两个女人一进屋就火急火燎地说:“工作组长让我们烧‘四旧’,这《古兰经》我们烧了一半,燃烧着蓝绿色火苗,这是神物,我们不敢烧了,还是还给你吧,快把它藏好,别说是我们给你的。”说完两个人像受了惊的野兔子似的,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
这时,豆大的雨点乒乒乓乓下起来,很快打湿了窗户纸,哗啦啦的雨水从屋檐上直淌下来。
“烧了?怎么烧了?”纳耀庭抱着装《古兰经》的铁盒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回不过神来,他感觉到天旋地转。
老伴过来扶起纳耀庭坐到炕上,两个人翻着剩下的《古兰经》,数了数,三十册精装的《古兰经》,只剩下十三册了。纳耀庭捶胸顿足,他的手在颤抖,心在颤抖,浑身都在颤抖,差一点昏死过去。
半年前纳家户清真大寺被县上来的红卫兵“打、砸、抢”了。他们砸坏了清真寺的设施;赶走了寺里的伊玛目、阿訇、满拉;烧毁了寺里的很多经书。清真大寺变成了县办工厂,礼拜大殿变成了生产车间。纳耀庭在“打、砸、抢”的慌乱中,保护了这盒《古兰经》,并将它藏在家里的箱子底下。谁知红卫兵上门抄家时,抄走了他收藏的这盒《古兰经》和一些古字画。当时纳耀庭为了不让红卫兵抢走《古兰经》,就死死抱住铁盒子不放,红卫兵狠狠踹了他几脚,还把他在地上拖出去十几米远。手指头都快掰断了,他才松了手。第二天,纳耀庭被当成“牛鬼蛇神”戴高帽子游了街。
这会儿,纳耀庭紧紧地抱着幸存的十三本《古兰经》,痛心疾首,几乎要发疯了。他高声怒吼着:“这些丧尽天良的家伙,怎么敢烧毁《古兰经》啊?使不得(罪过)!万万使不得!”纳耀庭声泪俱下,悔恨交加。
悲愤使他想起了过去。
二十八年前,在纳家户清真大寺大殿前的那一幕,又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那是公元1938年(民国27年,伊历1358年)3月22日,农历二月十八日。
这一天不是回回穆民的开斋节,不是古尔邦节,也不是过圣纪,而是一个极其平常的主麻日。
可是纳家户比过节还要热闹。户里户外人头攒动,从汉延渠桥头到纳家户清真大寺,几里路上,头戴小白帽、身穿洁净衣装的穆斯林拥挤在道路的两边,连树杈上、房顶上都是人。他们早早等候在这里,迎接历经千山万水,从沙特阿拉伯的圣地——麦加,朝觐荣归的尊贵哈吉——纳耀庭。
自从纳耀庭朝觐回来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纳家户周边的回族、汉族群众都从四面八方涌来,金积、吴忠、通昌二贵、宁夏城里的一些回回听说后也来迎接。
一个衣着褴褛、留着山羊胡子的老人也骑着毛驴从远处赶来,他来到汉延渠桥头问一老者:“安色俩目尔来库目!这里是纳家户吗?”
“吾尔来库目色俩目!是的,前面就是纳家户,您老这是找谁?”
“我不找谁,我从河东那边过来,听说你们户里有人从麦加朝觐回来,我们穷汉人家虽然一辈子也去不了那里,但很想听听麦加的事情,想知道知道圣地‘克尔白’是个啥样子,听听稀罕。”他一边捋着山羊胡子,一边笑着说。
“这么大老远的路,你专门骑驴过来,很辛苦吧!”一位上了年纪的穆斯林很关切地问道。
“没啥,都是有信仰的人,人家走那么远的路去朝觐,不比我们辛苦?”老人坦然地说。
“也就是。您老人家这边请,慢走。”老者举手告别。
在路旁,还有几个头戴白盖头的小脚女人,也说是从河东那边过来,专门来听纳耀庭讲朝觐的事,揽个“色瓦布”。
纳耀庭虽然自己没有念过多少《古兰经》,也不懂更深的“侯坤”,但他作为一个回回穆民,忠实地履行着穆斯林的义务,他用他最淳朴、最真诚的信念完成“五功”。他倾其所有,割爱离家,历尽苦难,远涉重洋,终于完成朝觐夙愿,成为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纳哈吉。
“纳哈吉来了!”突然人群中有人大喊,道路旁的人顿时激动起来,翘首以待。只见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从汉延渠桥头上走下来,顿时人们的欢呼声汇成了欢腾的海洋。
领头骑枣红色高头大马的就是纳哈吉。只见他双手紧握马缰绳,满面红光,精神抖擞,威风凛凛。他头缠白色“戴斯塔尔”,身穿直领青哔叽呢长袍,青士布裤子,用青布带子打着绑腿,脚穿白布袜子尖口布鞋。眉宇之间显露出几分英气,深深的眼窝里,一双黄色的大眼睛清澈明亮;颧骨较高,显得有点消瘦;葱管一样的高鼻梁,上嘴唇边留着整齐的一字胡,下巴上留着山羊胡须,显得特别精明强干。在他身后面紧跟着三娃子、曼苏尔、马金贵和苏莱曼,还有各方清真寺的阿訇。人群如潮水般在马队前后涌动,不断有人上前献上红绸缎,披挂在纳哈吉的马背上。
马队在纳家户清真大寺门前停了下来。纳耀庭等人在纳家户清真大寺掌学阿訇、学董及满拉的陪伴下,步入清真大寺。
纳家户清真大寺已经做了简单的布置,在大殿前的柱子上悬挂着绿绸子做的横幅,写着白字“热烈欢迎朝觐荣归的纳耀庭哈吉”。大殿的石条台阶上摆放了两张长条桌子,上面铺盖着经单(写有经文的毯子),成为临时的主席台。虽然陈设简陋,因人气旺,场面一样红火喜庆。
纳家户清真大寺的掌学阿訇郑重宣布:“热烈欢迎纳耀庭哈吉朝觐归来大会,现在开始。”接着宣读了欢迎辞,各方清真寺的阿訇代表和穆斯林代表也一一致欢迎辞。
纳哈吉身上被披满了红色、绿色的绸缎,最后他走上主席台。双手托着一只方形镀金铁制盒子,笑着对大家先说:“安色俩目尔来库目。”众穆民齐回:“吾尔来库目色俩目。”然后说:“尊敬的教长、阿訇、回回穆民们,朵斯提,首先让我给纳家户清真大寺献上我不远万里从圣地麦加请回来的“圣经”——三十册精装《古兰经》,一桶圣水‘泽木泽木’水和一方块‘克尔白’上的金丝绒幔帐。”
在场的穆斯林们鸦雀无声,翘首企盼,想先睹为快,看个究竟。
纳耀庭轻轻打开铁盒子,取出一本用蓝色布包装,封面烫着金色经字,装帧精美的《古兰经》说:“这是真主的语言,是万能的真主暗示给人类最后的全部启示,慈善给人类最大的恩典和至高的召唤。这是伊斯兰教最高经典、根本法典,也是先知穆罕默德圣人直接从创造世界的主——真主那里获得并传授给人类的。这是我两年多来,历经艰险,深受磨难,用鲜血和生命从圣地麦加请回来的,我举意散给纳家户清真大寺。”清真大寺里里外外立刻长时间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纳哈吉这时激动得泪流满面。他真切地感受到,是他用自己的双脚把圣地麦加和纳家户紧紧地联系到了一起,是他把纳家户的回族文化带到了麦加,也把麦加的阿拉伯文化带回了纳家户。他用他的行动给纳家户的回回穆民拨亮了一盏灯,他感到无比的自豪和荣耀。纳家户回回穆民的掌声和欢呼声是对他朝觐归来的肯定,使他内心感到极大的充实和满足,今天他怎么能不激动呢?他用手抹了一把激动的泪水,深情地向前来祝贺的穆斯林再道一声“安色俩目尔来库目”。
他开始讲述,讲述他举意朝觐前后身边所发生的每一个故事,讲述他在朝觐途中那六百多个难以忘怀的日日夜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