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喜欢一个人,在茫茫人海千万个背影里,也能一眼发现他的位置。细细也坚信这一点,环顾会场,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坐在第一排,低着头可能在看稿子。她掏出小镜子看看自己今天的刘海乱没乱,涂了睫毛膏的睫毛有没有变成苍蝇腿,然后迈着轻快的步伐上去跟人打招呼。
“嘿,江医生。”细细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啥?你是谁?”
细细转身逃走,认错人了!
无地自容的细细如同厕所墙边最阴暗角落里生长出的一个蘑菇,缩在会场角落的位置摆弄相机,心里祈祷,啊,但愿没人注意到刚才发生的一切。
却不知,这一幕被站在场馆二楼走廊的江醉墨尽收眼底。
细细把配有长焦镜头的相机调试好,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上等发布会开始。突然,一份晚报吧唧一声落在她眼前的长排桌子上。她下意识地拿起报纸四处张望,只见江醉墨迈着两条长腿不疾不徐地从二楼走廊与一楼会场相连的楼梯上下来,一身笔挺的西装,短发似精心打理过,英俊逼人。
那是关于煎饼大爷的第一篇报道。
“张大爷的病情及并发症病理没有解释清楚。”江醉墨走到细细面前,翻开报纸的头版,其间,他的手指和细细的轻轻触碰了一下,仅仅就是这么不经意的一下,细细的心也好像被电流刺激了似的,麻酥了一会儿。
“患者腿部溃烂是由糖尿病引起的,通常情况下……”江醉墨以近乎病理学导师授课的口吻对细细详细叙述了为什么大爷腿部的伤口一直没有好,目前用什么手段进行治疗,一水儿专业名词听得细细眨巴着眼睛,就算用录音笔记录下来,回去估计也难以一个字一个字复写下来。
“您老人家是病理学专家啊,而我只是一个新闻系的小小本科生,您说的那些什么末梢神经功能减退、超微创介入的,您能考虑一下咱们普通老百姓的理解能力吗……”细细听得一愣一愣,神游太虚。
说罢,江醉墨双手插进裤子口袋,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听懂了吗?”
“不懂。”细细一副惊弓之鸟的表情。
江醉墨眼中闪过的“恨铁不成钢”的情绪让细细很委屈。
“发布会后,你留下来。”江醉墨的食指敲着平铺在桌面的报纸,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点着细细的名字,“作为负责任的记者,必须要弄清医院对这个患者的治疗手段,因为,患者是由你带进来的。”
细细突然觉得自己身上压了千斤重担,带着求知的心理,她虚心地问:“那么我需要多久才能把你刚才说的那些搞清楚?”
“以你的智商,快的话三年,慢的话……七八年也不是不可能。”江醉墨毫不留情地回答。
“留下来三年?!”细细再次变成惊弓之鸟。
“不,你需要做的,只是等我把病理分析报告赶出来,复印一份带走。”
“那好办,那好办。”细细爽快地答应下来。
新闻发布会准时开始,细细负责记录和提问,小刘占了个位子,架起三脚架拍新闻照。站在讲台上的江醉墨如此风姿卓越,问好、念稿,一丝不苟,只是全程不苟言笑,显得过分严肃,不过,这样才能显得更加专业。
细细知道自己直愣愣地盯着江醉墨的表情有点花痴,但请问,她能如此光明正大地盯着他看个过瘾的机会能有多少?
细细闭上眼睛,除了相机发出的咔嚓声外,会场很静,只有江醉墨如电台主播般低缓好听的声音回荡在耳边。细细享受这样的时光——能看见江醉墨的身影、能听见他说话的时光。纵然紫安跟细细描述她爱鹭洋时痛得如此刻骨,但细细现在仍觉得喜欢江醉墨的心情暂时是一种粉红色的幸福。
院长上去讲了一段话后,发布会得以顺利结束。
“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一些细节要找江医生问明白。”细细把小刘打发走,赶去了江醉墨的办公室。
电脑前的江醉墨戴了副眼镜,见细细来了,说了句“坐”就又专注于电脑上的分析稿。细细看看表,赶回去写稿肯定来不及,就默默走到他身边,悄悄问:“你有空余的电脑让我先写稿吗?”
江醉墨起身,从一个锁着的柜子里拿了台笔记本给她。细细按住笔记本的屏幕:“这个笔记本是谁的?”
“我的。”江醉墨又坐回去,“医院配给人手一台。不过……我不常用。”
“你确定能借我用?”细细突然露出奸诈的笑容,“我这个人有个坏习惯,就是喜欢乱点文件夹看,有时候无聊到连C盘系统文件都要一个个点开看看哦,万一被我看见些什么不该看到的……”
“找到有奖。”
“服了你了。”细细翻个白眼,打开笔记本准备写稿子,“咦,还有开机密码啊?是什么?”
“你猜。”
“你的生日?”细细一边输入一边念,“20090805……”
江醉墨疑惑地看着她:“你确定那是我的生日?”
“这是中国第一只克隆猪的诞生日。”细细终于为他刚才把全场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的事扳回一局,“密码是什么,快告诉我。”
江醉墨沉默着,偏偏不回答她。
“别任性了,快说呀。”
“80C。”
“你你你……”细细吹胡子瞪眼,“不许胡说!”
“你试试。”
细细带着一丝怨恨和诡异的期待,输入“80C”,惊奇又羞愧地发现,还真对了……
“喂!”她大吼,“你快把密码换掉!”
“这是系统自带密码,与我无关。”江醉墨一副该死的无辜样子,看上去非常正经。
“骗人骗人!”细细气急败坏道。
江醉墨转头看她,非常认真地说:“这是华硕F-80C。”
细细语塞,悻悻作罢。突然,听他哦了一声,她抬头,见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她的脖子以下部分,然后承诺道:“我会换掉的。”
“我帮你换掉。”细细说干就干,在重新设置密码时犯了难,突然灵光一现,输入了个“520CC”,正想确认,突然觉得自己幼稚可笑,便又删掉,犹豫了很久,敷衍地输了一个“12345”,草草了事。
“密码?”江醉墨不太关心工作电脑的密码,但还是随口一问。
“一二三四五。”
“一二三四五,你吃鸡屁股。很押韵,我记住了。”江醉墨挑眉道。
细细大窘,又拿他没办法,决定不再为开机密码的事纠结,还是好好地写稿子再说。
也许是因为对面坐着江醉墨,细细的稿子写得专注而顺利,直到江醉墨把一杯茶放在她手边,她才回神,说了句“谢谢”。端起茶杯,里头一股香气,是玫瑰普洱。只见江醉墨拉了把椅子过来,坐在细细身边,在她喝茶休息之际,看她写的新闻稿。
细细一边小口小口啜着滚烫的普洱,小眼神儿一边往江醉墨身上瞟。他抱臂,屈着食指顶在下唇上,微蹙着眉,认真地一行一行看下去。细细盯着他的唇看,他的唇略薄,嘴角有自然的上勾弧,在她看来诱人又十分好看。细细甚至不自觉地舔了舔自己的唇。
江醉墨看完最后一个字,忽然转头看她时,她还未移开偷窥的目光,好像被抓包一样,一紧张,她猛吸了一口茶水,你知道那有多烫,急急咽下去后,顺着食道一路烫到心口。
细细拍拍心口,看向江醉墨时,发现他们俩其实挨得很近,他深深地凝视她,逼得她微微向后缩了一下。然而,他却毫不退缩,甚至一只手放在了细细椅子的把手上,整个人突然向她倾来。
我的老天啊!细细的心跳得不知道多快,见江醉墨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她下意识地微微嘟起嘴,像是要迎接她想象中的来自江醉墨的吻。
然而他偏离了轨道,只是倾身从细细身后抽了两张纸巾,放在细细手里,忽而发现她微微嘟嘴的样子,一脸鄙夷地看着她:“你在卖萌吗?遗憾地告诉你,你失败了。”
细细傻笑着掩饰过去,用纸巾捂着嘴。
他不笑的样子让人觉得高不可攀——细细望着江醉墨的背影,脸上有一丝胆怯和落寞,表面上跟他插科打诨,但那层窗户纸……让她不敢轻易伸出爪子给捅破。
江醉墨复印完病理分析,细致地将几页纸装进大信封里,顺便也复制了一份在细细的U盘中让她带走。
煎饼大爷的后续报道出炉,给了一直关心他病情的市民一个很好的交代。尽管报纸上说,大家给大爷的慰问金已经足够大爷回乡养老,可仍旧有不少人继续给大爷捐款。细细觉得,这是今年最令她觉得温暖的事。
“登山协会?”细细嘴里叼着个鱼丸,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
这不,快过年了,细细先前当美食记者时存着的打折券和贵宾卡还有好多没用呢,就约了简崎和紫安去了其中一家私房菜馆。吃得好好的,他们俩突然问起她暗恋江醉墨的事,紫安还跟细细透露说,她打听到江醉墨是登山协会的会员之一,而她的一个读者也是,听说协会将在大年初六组织会员去爬位于市北的摄山。
简崎撇撇嘴:“我以为登山协会一般都会去挑战珠穆朗玛这样的山,没想到在摄山公园转转也叫登山协会。这么说,每次吃饭都要拍照上传的死胖子可以加入摄影协会,紫安你可以加入中国作协。”
“你跟我说这个干吗?”细细不解,鱼丸在嘴里嚼啊嚼的,吃得可香了。
“听说这次登山是娱乐性质的,人数不限。要不要我跟她说一声,让她带你去,就说你是她表妹?”紫安挑眉问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简崎痞子一样咬着根牙签。
“我是鼓励细细去追男神!”
“追男神啊……”细细把鱼丸咽进去,吃了根牙签牛肉,完了也叼着牙签,“貌似是个好主意!”
简崎用一种嫌弃又反胃的眼神斜睨细细,就好像某张新闻图片中的普通小男生斜睨五道杠男生一样,充满了唏嘘:“虽然俗话说‘女追男,隔层纱’,但是你跟他之间隔着的纱是用钢筋织成的,知道不?”
被简崎一吐槽,细细反而觉得信心百倍,这可能跟她前段时间经历过的外公手术小风波有关,她开始觉得人生短暂,若没有努力一把去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等于白活。她眼珠转了转:“钢筋织成的纱意味着漏洞更大更多,我更能钻空子将他拿下。”
“首先,‘钻空子’这个词属于体重两位数以下的人。”简崎毫不留情地盯着细细正在往嘴里送的五花肉,“而等你有朝一日瘦成那样,他已经是几个孩子的爷爷了。”
“不能这么说,你怎么知道细细不是那几个孩子的奶奶呢?”紫安总体上还是站在细细这边的。
“你怎么就忍心诅咒那样一个前途无量的男青年,他知道自己的晚年境遇这么悲惨,会不会丧失生活的信心?”简崎挑眉看着紫安,一副十分欠扁的样子。
“死简崎,我一定会不择手段地把他追到手,让你为他幸福的晚年发自内心的羡慕嫉妒恨。”细细一口气吃了三块红烧五花肉,一边嚼一边对紫安说,“麻烦跟你那读者说一声,让她带我去爬摄山,我要跟江医生来个不期而遇,然后擦出幸福的火花。”
“最后模仿星爷的电影,一起跳下去练就绝世武功‘无敌风火轮’?”简崎马上接。
“滚蛋!”细细大吼。
简崎不依不饶地说:“登山不适合你,你从山上滚下来除了练就‘无敌风火轮’外,啥也得不到。真的!再说,你也不一定能爬到最高点再滚下来,可能刚到山脚下就壮烈了。”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细细捂住耳朵。
紫安呢,已经乐呵呵地在联系那个读者了。
细细为了逃避简崎无休止的吐槽,暂时去洗手间清静清静。紫安捶了简崎一下:“你看你把她给气的,不会少说两句?”
“老子怎么可以看着自己喜欢的女人去追别的臭男人还无动于衷?!”简崎瞪了紫安一眼,怨她多事。
紫安诧异地看着简崎,不解地抓抓后脑勺,想了想,还是没当真。
胡吃海塞后,细细搂着紫安,后边跟着简崎护驾,一路唱着《爱江山更爱美人》回家。当晚只听到N市大街小巷里回荡着细细亢奋的歌声—— “人生短短几个秋啊不醉不罢休,东边我的美人啊西边黄河流。来呀来个酒啊不醉不罢休,愁情烦事别放心头。”
哈哈,酒不醉人人自醉啊!
中国人的传统佳节——春节,很快就要到来了,细细一家照例回H市过年。人说最美好的时光就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时光,细细冷静地分析,自己的职业和他的职业基本上没什么交集,除非再出个煎饼大爷之类需要医疗援助的新闻线索,她才能风风火火、顺理成章地出现在他面前,所以平日里见着的机会实在太少。在这样的劣势下,她只有增加自己在他面前出现的机会,才能引起他的重点注意。要不……再暴饮暴食住院一次?
看春晚的时候,细细走出倒追江醉墨的第一步,那就是——发祝福短信。
并且还要装作很不经意的样子。
思来想去,打了一堆腹稿,最后细细认真而谨慎地编辑了一条充满爱意、热情并具有历史性和时代感的信息并发送出去——
“新年快乐!”
一个歌唱节目过去,一个小品过去,一个杂技过去,江醉墨还没有回复。细细愤然地想,收到信息不回复真可耻!
新年的钟声敲响,细细早就忘了自己给江醉墨发短信的事,躺下后,才发现手机有条来自江醉墨的未读短信,发送时间恰好是0点01秒。
“此时才是新年。新年快乐。”
一二三四五六……十个字!细细觉得只要对方回复的字数比她发的多,自己就赚到了。这种奇怪的逻辑陪了她十几年,以前简崎就打一大堆“哈哈哈”来凑字数,以满足细细这种“赚到了”的奇特心理,因此那时细细手机里堆满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是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马上来。”之类的短信。
细细非常激动,明知这个点儿应该说晚安,按捺了很久,又忍不住拿起手机眼放绿光,问了一个在她看来十分重要的问题:
“江医生,你喜欢女人吗?”
严肃点!如果他压根儿不喜欢女人,她还追个毛线。
一会儿,江醉墨回了三个字——“看心情。”
这个回答令细细觉得模棱两可,她独自揣摩了很久,却发现手机震了一下,江醉墨发来一句话:“你的新年梦想是什么?”
这个问题回答的时候要谨慎,要显得我是个有理想有追求的姑娘……细细认真地梳理了一下,自己明年的梦想一是追到江醉墨带回来给外公看,二是瘦二十斤。
这两个愿望似乎都比较普通,第一个不可告人,第二个明显就是个梦想。
于是,远在N市的江醉墨收到这样一条回复:
“我的梦想是世界和平!”
细细悲剧地发现,在表达了自己的宏愿后,手机再也没有震动过。
歌德不是说“不要怀有渺小的梦想,它们无法打动人心”吗?居里夫人不是说“人类也需要梦想者,这种人醉心于一种事业的大公无私的发展,因而不能注意自身的物质利益”吗?细细十分委屈地睡了。
细细呀,你的宏愿固然好,但也有伟人说了:做梦的人是幸福的,但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