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
下午本来还是艳阳高照,傍晚时分天边飘来一片乌云,伴随雷声轰鸣。等我从沃尔玛出来,天空中已经密密麻麻地下起了大雨。
我在门口等了一会儿,雨仍在哗啦啦地下着。天色渐晚,路上行人稀疏,晚风送来阵阵凉意。我又站了一会儿,抬手看了下表,决定打伞回去。
很久以后,我想起那天的情形,还能清晰地记得做决定的时间,是八点五十八分。
哗啦啦的雨声。
这条路两边种着高大的杨树,像士兵一般沉默地站在雨夜里。平日里聒噪的蝉鸣都噤了声,树丛中氤氲着迷蒙的雾气。远处一盏朦胧的路灯像瞌睡人的眼,昏昏暗暗地亮着,衬得黑夜更黑,暗处更暗。
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有一种原始、陌生的安静,充满了让人想象的空间。
我害怕这样的雨夜,不由得加紧了步伐,又想起前两天学校发送的邮件,说有一个女学生半夜被抢了包,正是在这条路上。心里更是后悔,警惕地瞥了两眼树丛,又不敢多看,生怕下一秒就忽然窜出个人来,只得紧紧地抓住雨伞,连走带跑地往前赶。
这个时候,我看到前面有一个人。
那是一个青年男子。因为没有伞,淋着雨,他走得很快。我看着他的背影,在雨夜里穿梭,步伐迅速,却走得很稳,很巧妙地利用树叶的遮挡,尽量使自己少淋一些雨。可饶是这样,他的头还是被浇了个透,头发一小撮一小撮地立着,在昏黄的路灯下,折射出湿亮的光泽。
他背着一个包,隐约可以看到“A大学”几个字。
原来是校友。
我的心里踏实了一些,一声不吭地跟在他后面。走了一段路,雨势忽然变急,他的步伐也跟着变快,我举着伞提着东西,渐渐地有些跟不上。眼看距离越来越远,我忍不住开了口。
“前面那位同学,要不要一起?”
他果然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面露疑惑的表情。怕他没听清,我两步快走过去,将伞遮到他头顶,亲切友好地露出八颗牙齿,道:“同学,雨大,我有伞,可以一起走。”
他稍微迟疑了一下,等弄清楚后,笑了笑,如我所愿地没有推辞:“好吧,那谢谢你了。”
说着,他又如我所愿地接过了伞,道:“我个子高,我来打吧。”
我如他所愿地将伞递了过去。
孺子可教也,我在心里点头。
“你住哪栋楼?”我笑眯眯地问。
他想了想,道:“我先去图书馆。”
好孩子啊好孩子,我在心里默叹。
他问:“你呢?”
“十九楼,正好顺路。”我答。
他朝我淡淡一笑,似乎有点腼腆,并不多言。但是在漆黑的雨夜,两个陌生男女并肩走在空无一人的小路上,多少还是有点尴尬。我想起他背后的书包是新生入学时学校发的,除了大一的小孩儿,基本上不会有人背,所以有些倚老卖老明知故问:“你是新生?”
“嗯?”他显然吃了一惊。
我面露微笑,高深莫测地指了指他的包。
“哦。”他似乎明白了,道,“算是吧。”
“什么专业的?”学姐表示关怀。
“建筑。”
“是吗?”我忍不住瞅了他一眼,道,“这么巧,我也是建筑专业的。”
“哦?”他似乎也没料到,问,“大几了?”
我有些不满地瞥了他一眼,什么大几了,一点礼貌都没有,难道不知道在前面加一个尊称“学姐”吗?
“大三。”我没好气地道。
“哦。大三年级。”他说着,尾音带着笑。
他的语气淡淡的,很随意的样子,又笑了笑,笑得我莫名其妙。这有什么好笑的?我正纳闷着,又听见他问:“现在课程紧吗?”
我不喜欢他这样的语气,马马虎虎地敷衍道:“还行。等你读大三就知道了。”
他稍稍一愣,继而轻轻摇头一笑,道:“怎么晚上走这么偏僻的道路,学校不是发邮件说过不安全吗?”我正要开口,他又向右方扬了扬下巴,道,“图书馆到了,今天多谢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掀起眼皮看他,心中的学姐气势完全被激发,眼神中充满了不屑和责备。我就这么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可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屁孩,可能喝多了劣质奶粉,反射弧出了问题,居然完全没有被我的女王气势震慑住,还在那儿傻乎乎地等着我回答。我虽心有不甘,但还是决定大发慈悲,不和残疾儿童计较,一声不吭地夺过伞,冰冷地吐出两个字。
“学姐。”
转身,留给他一个孤高华丽的身影。
回到寝室,乔娜正躺在床上捧着手机津津有味地看着小说;董倩抱着电脑,在不停地刷着微博;吴欢从网游中勉强扭转半个头,朝我示意了一下。我刚刚打开自己的电脑,忽然听见董倩杀猪般号叫一声:“程宁,明天是不是有《建筑学概论》一课?”
我想了想,掸了掸桌上课表上的灰,然后朝她点了点头。
《建筑学概论》本是大二的课,我当时漏选了,只得大三补上。董倩本来学分已经够了,但由于禁不住我的糖衣炮弹和软磨硬泡,也选了。高年级同学选低年级的课,老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学生就干脆眼睛一闭,上午直接睡过去,所以到现在我和小倩一次课都没去上过。据上课的学妹反馈,这门课还挺火,老师英俊帅气、谈吐不凡,课程深入浅出通俗易懂,不少别的院系的同学都被吸引过来,课堂每次都坐得满当当的。
我听着董倩那句话似乎有些不安,便问道:“怎么了?”
“我记得上周有个小学妹跟我说过,”董倩哀怨地道,“明天老师要看大家写的结课论文提纲。”
“是吗?”我淡定地打开百度文库,“什么题目?”
“不知道,好像是什么调研报告?”董倩顿了一下,肯定地道,“嗯,是的。这学期这老师带着同学们去实地参观过许多建筑,所以论文就是写一个你感兴趣的建筑。”
“哦?”我想这老师还真是负责,还带同学去参观呢,道,“那随便说两个他带着去过的地方,我帮你一并下载了。”
“我不也没去上课吗,”董倩耸耸肩,“不知道啊。”
这下可不好办了。
我想了想,道:“要参观的话,不也就那么几个吗?故宫、天坛、颐和园什么的,一般都是必然会去的地方,写这个不会错吧?”
董倩歪过头来看我,有些不放心:“这不是古建调研的内容吗,能一样吗?”
“应该没事儿吧。”我安慰道,“高年级同学,老师都懂的。我写天坛,你写故宫,就这样定了。何况我就是喜欢天坛,你就是喜欢故宫,有错吗?”
“没有。”董倩坚定地点了点头。
《建筑学概论》是周三早上第一节课,之前本来是在系馆的一间小教室,可是由于课程太火,旁听的人太多,教务处不得不将课改在了逸夫楼的大阶梯教室。
我和董倩提前了十五分钟进教室,想摸摸底,可一进教室就被吓住了——这会儿已经有许多人在教室里坐着了。
前三排已经坐满。
目测百分之八十皆为女生。
我们俩对视一眼,心觉诡异,找了个靠后靠边的座位。
据昨晚小学妹的情报显示,教这门课的老师叫顾长熙,留洋博士,来学校时间不长,因为之前教这门课的老师突发心脏病去世了,便由他接了过去。小学妹戴着牙套激动地强调,这位顾老师的课刷新了学院学生出勤率,令教导主任大加赞赏。因为他的爆炸帅气、爆炸幽默、爆炸有才、爆炸温柔,使得底下一片学生,特别是女学生对他痴心崇拜,言听计从。
或许是这位小学妹说话有口音,我听完了好半天都不能理解,为什么她一定要反复强调这个老师非常“爆炸”?
正想着,上课铃响了。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乖乖,座无虚席,后面还站着两个目光虔诚的男同学。
也不知道被扳弯了没有。
然后老师来了。
我忽然抓紧了小倩的手,倒吸一口凉气。
董倩侧目:“怎么了?”
“没什么。”我忙松开手。
那人一身休闲打扮,穿着款式很经典的白色T恤、蓝色牛仔裤,单肩背着一个半旧的印有“A大学”字样的书包,乍一看像一个来迟的学生。不过来迟了的学生必然不会有他那样的步伐,闲庭信步般,不紧不慢地走上讲台,放下书包,朝底下淡淡一笑,道:“同学们早,我们又见面了。”
“老师早。”底下立马有同学回应。
他的笑意深了些,右边脸颊出现一个浅浅的酒窝。他一边打开电脑,一边慢慢地道:“有两个消息要告诉你们,一个好的,一个坏的。”说到这里,他故意顿了一下,瞧了眼我们,笑道,“先说好的吧,一会儿我得去外地参加一个会议,十点半的飞机,所以这次的课……”他没说完,却朝我们扬了扬眉,一副“大家都懂”的神情,底下立刻会意,一阵低低的骚动,有人还吹起了口哨。热情刚刚高涨,可又听见他慢慢地道,“但在走之前,我想看看大家的论文提纲。这样,我念一个人的名字,他就把论文交上来,然后就可以走了。”
此言一出,台下的气氛有了微妙的变化。他抬手看了看表,仍是笑道:“这会儿还早,平日吃不上早饭的,出去还能吃上热腾腾的早饭,咱们速战速决。”
“好狠。”董倩在我耳边道,“其实就是变相点名。幸亏我们今天来了。”
我瞅了瞅台上那人,默不作声。
无意中,我瞥到旁边同学的论文题目,稍微愣了一下,又戴上眼镜瞅了瞅,心里咯噔一声,不安地捅了捅前面的同学,小声问道:“同学,你还记得老师布置论文的要求吗?”
那位同学是一位上课认真听课记笔记的好同学,他反身递给了我们一个小本子,我瞄了一眼,脑袋轰的一声就大了。
如果你是建筑师,试从规模、材料、风格、空间等方面,描述你理想中的家(文字表达形式不限,图文并茂)。
怎么不是调研一个你感兴趣的建筑?
“你确定是这个题目吗?”我怀疑地跟他确认。
那同学显然不满意我对他的质疑,用一种“你上课没听讲”的眼神看着我。
我颤抖着手将本子递到小倩跟前,怨念地看着她。她显然也被这题目吓了一跳,完全不知所措,着急道:“这么会这样?明明是……”
“事到如今,”我叹了一口气,“赶紧想想怎么圆场吧。”
她写的是故宫,我写的是天坛。
故宫虽离谱,但勉强可以算作住宅,只是这个住宅大得离谱。她大不了一拍胸脯,说自己就是羡慕皇帝老儿坐拥天下的气质,所以我心目中的家,便是如那紫禁城般辉煌壮丽,一半住人,一半拍戏,想当甄嬛当甄嬛,想做慈禧就做慈禧。
多么光宗耀祖!
可我写的是天坛啊。
天坛是古代皇帝祭祀的坛庙建筑,树林一大片,房子没几间,还是露天的,跟“家”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怎么说也说不圆啊。
多么异想天开!
董倩同情地看着我,显然是明白了我的处境。
可就在这时,一道朗润的男声在头顶响起:“程宁。”
我浑身一哆嗦。
“程宁同学,有没有来?”男人锲而不舍,似是寻觅。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咬了咬牙,霍然起身,临走时,小倩诀别般地叫着我的名字:“小宁。”
我回了她一个“壮士一去不复返”的眼神。
我硬着头皮将那两页白纸交到讲台上,准备转身就走。谁知那人却拿起来看了看,随即稍愣,又饶有兴趣地勾起一抹嘴角的弧线,再抬起头来看着我,四目相对,又是一愣。
第一秒疑惑,第二秒吃惊,第三秒,他又朝我笑了。
他一笑,我的心肝就一抖,扯着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勉强回应。
冤家路窄。
他就是昨晚那个“大一的小屁孩”。
而刚刚那一笑,明显表明,他已经认出了我这个“大三学姐”。
没想到只过了一夜的时间,他便改头换面成了我的老师。可这老师装什么不好,为什么偏偏喜欢装嫩?
昨晚夜色朦胧,灯光昏暗,我没戴眼镜,隐约只觉得这大一新生发育良好,可没想到居然发育过剩成老师了。
我尴尬无比,只想赶紧走下讲台。他却并没有什么异常表情,粗粗地翻了翻我那两张纸,目光略过我,朝着底下的同学,笑意盈盈地道:“你们程宁学姐的论文,是我目前所见最有意思的一篇。”
“学姐”这两个字,明显有被强调的意思。
而底下的学弟学妹,很配合地面露好奇之色。
我压着心里的不快,轻轻咳了咳,干巴巴地答道:“谢谢……老师。”
“不过,我真的很想知道,这个地方,”那人伸出修长的食指,指了指论文的题目,“为什么会是你心目中的家?”
我怒目而视。
“好吧。”那人亲切又温柔地转过身,在黑板上用粉笔写下飘逸俊秀的两个字——天坛。
他帅气地将粉笔往槽里一扔,问大家:“有没有人觉得,这个地方,是你心目中的家?”
我不禁捏紧了拳头,脸唰地一下变得比黑板还黑。
底下的同学多多少少明白了其中的缘由,偷偷笑起来。
“赞同的同学,请举个手。”
有人明目张胆地笑起来。
这个时候,我看见角落里,董倩颤颤巍巍地举起了一只手,像一朵随时会在风雨中凋零的花儿。
我登时热泪盈眶,大有冲过去抱着她大哭一场的冲动。这孩子真实在,明知是坑,还往下跳。
顾长熙也看到了,他笑眯眯地冲小倩扬了扬下巴,示意她站起来:“那位同学,你也这么觉得?”
小倩骑虎难下,看我一眼,点了点头。
“为什么?”他仿佛循循善诱。
“因为……因为……”小倩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么,你的论文写的是什么呢?”
小倩没想到这么快就引火烧身,她左顾右盼,犹豫半天,终于嚅嗫出两个字:“故宫。”
底下的人再也忍不住,哄堂大笑。
我恨不得打个地洞钻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