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吉无法,只可拿了原摺,续瞧着:尔等详究供情,春阿氏以幼年妇女,过门甫及百日,何至因婆母责骂细故,遽尔轻生。若既自愿寻死,春英即在床动转,何至心慌扑跌,检阅原验尸格,春英咽喉左面一伤,校长二寸余,深至气嗓破,显系乘其睡熟,用力猛砍,岂得以要害部位,深重伤痕,诿为误碰。至碰伤以后,刀犹在手,尽可自抹,何以复走至厨房,投入水缸。且即自寻短见一节,原供谓因屡受春英辱骂。继又供系夫妹欺凌,前则归之于婆母斥责,其碰伤春英一节,原供谓一时心内发迷,随持刀将春英脖项用刀一抹,继又供伊提刃坐在炕沿,春英挣起,将其脖项碰伤,后则日之于心慌足滑,扑跌身上,致刀口误伤其咽喉。前后供词屡经变易,殊难深信。当饬逐层驳诘,春阿氏一味支吾,迭加严刑,仍坚称委无他故。揆其情节,春英之被杀,非挟有嫌恨,即或别有同谋下手之人。屡饬传同文光家属,及院邻人等质讯,诘以春阿氏夫妇,平日是否和好。文光等供称,未见不睦情形。诘以春阿氏,平日是否正经,则供称未闻丑声扬布。该以春英被杀之夜,曾否有他人来家,则供称并未见有别人。诘以春英身死,何以初报官厅,即实指为春阿氏砍伤,则供称春英夤夜死在春阿氏房内,非春阿氏动手,更有何人。酌以春阿氏杀死春英,是否别有缘因,则供称时属夜深,全家俱已睡静,并未知春英何故被杀,事后探听亦无消息。诘以春阿氏是否被逼难堪,自甘寻死,文托氏供称,自春阿氏过门,合家格外疼惜,间因做事迟慢,被尹斥责,亦属管教儿媳常情,从未加以恶声厉色,何至便寻短见。诘以春英被杀之夜,何人首先听闻,德瑞氏供称,伊因老病,每晚睡宿较迟,是晚十二点钟,伊听见西厢房,春阿氏屋内响动,伊恐系窃贼,呼唤春英未应,复同掀帘声响,并有人跑东屋脚步声音,伊遂唤醒文光等,点灯走至西屋,见春英躺在地上流血,业已气绝。春阿氏不在房内,至找东屋厨房,始见春阿氏倒身插入水缸,当由文光等救起拯活。至春阿氏因何杀死春英,伊等均无从知跷。质之院邻德珍等,供亦相同,并全称伊等走入文光家院内,已在春阿氏投缸之后,实不知春英何时被杀,春阿氏何时下手,查核各供,俱无实据。此春阿氏一案,不能通行按律定罪之实在情形也。臣等查向来办理命案,非有自认供词,则必有尸亲或旁人为之质证,而后承审者,可以层层追究,即本犯亦不得不一一供明。独此案死系亲夫,而时当深夜,地属闺房,尸亲既未悉其缘由,旁人复无可为之证佐。事后屡饬,多方探讨,亦无别项形迹可以推寻。而犯系年轻妇女,尤未便加以刑讯。以伤痕而论,则颇近于谋,从未得嫌疑之迹,以供情而论,则实出于误,而尚在疑信之间。且世情变幻无常,往往有非意料所及者。设令现讯供词之外,别有缘因,则罪名之出入滋虞,尤不可不格外慎重。此案已经一年有余,由步军统领衙门及部院司员,更番承审,全称疑窦尚多,碍难论决。查古来疑狱,固有监候待质之法。现行例强盗无自认口供,贼迹未明,伙盗已决无证者,得引监候处决。则服制人命案件,其人既已认至死罪,虽未便遽行定谳,似可援监候处决之例,仿照办理。案经再四推酌,应即据现供酌量拟结。查春阿氏夤夜将伊夫春英杀死,据供系因屡受婆母斥骂,自愿抹脖毕命,携刀走向春英炕前愁叹,适春英睡熟转动,一时心慌足滑,扑跌春英身上,以致刀口碰伤其咽喉近右身死。查核所供情节,系属误伤,尚非有心干犯。按照律例,得由妻殴夫至死斩决本罪,声请照章改为绞刑。惟供词诸多不实,若遽拟罪名,一入朝审服制册内,势必照章声叙,免其予勾,迟至三年,由实改缓。如逢恩诏查办,转得逐其狡避之计。且万一定案以后,别经发觉隐情,或别有起衅缘因,亦势难追改成狱。臣等再四斟酌,拟请领强盗伙决无证,一时难于定谳之例,将该犯妇春阿氏,改为监禁。仍由臣等随时详细访查,傥日后发露真情,或另出有凭证,仍可据实定断。如始终无人发觉,即将该犯妇永远监禁,遇赦不赦。似于服制人命重案,更昭郑重。尸棺即饬尸亲抬埋。凶刀案结存库。再此案因未定拟罪名,照章毋庸法部会衔,合并声明,所有杀死亲夫犯妇,他无证佐,仅就现供,酌拟办法缘由,是否有当,谨恭摺具奏。请旨,光绪三十四年三月二十三日具奏。奉旨:依议。钦此。
玉吉把摺子看完,心里怦怦然,不由自主。因为判决词句,极为清楚,定罪亦极为公道,不住连连点头,深为叹服。长山道:“你只顾看摺子,横竖把饿也忘了。”玉吉听了此话,猛不丁的闹了一怔。看见满桌上放着杯盘菜碗,才知是已经开饭了。又见店伙计送汤送饭的来回伺候,遂向长山道:“你先吃你的。此时我吃不下去,等一会饿了再说。”长山笑着道:“无论什么事,也不至不吃饭呀。我已经等半天,菜饭已经凉了。虽然天热,毕竟吃了凉的,必要受病,乐得的不趁热吃呢。”说着,提起酒壶,便与玉吉斟酒。又笑道:“酒要少吃,事要别急。好在已经是定案了,你就坦坦实实的养静,管保什么事也没有。”玉吉道:“我不是不吃,实在是吃不下去。”说着,把摺子揭开,翻覆着细看一遍,转身问长山道:“摺子是谁拟的?这样巧妙,闹了二三年的麻烦。他以世情变幻,往往有人不可测数字,包括了结,真是好文章。”长山道:“你知道作者是谁?就是修订法律大臣沈家本,法部大理院因为这件案子,无法拟罪,久悬未决,大不像事。冒然定罪,也不像事,如今永远监禁,合算把此案存疑,容把案情访实,再行定拟。”玉吉点头道:“是了。”随把摺本放下,坐在一旁发怔。长山也不来顾理他,只去喝酒。玉吉直着两眼,脸上白了一阵阵,问不得此时此际,有何等伤心了。
直待王长山吃过晚饭,方才讯过头来问道:“此时我没了主意。王兄有什么高见,替我出个办法。”长山道:“这也奇了。事已至此,叫我出什么主意?我是作什么的,你难道还不知道吗?”玉吉听到此处,吓得发了慌。想着定案原奏,本是姑且存疑,容待探访的意思。今长山约我进京,必是送我到部了。想到此外,由不得嗳呀一声道:“王兄,你是我知己的朋友。我与春阿氏实在情形,但恐你知道不清。我死了原不要紧,可怜那阿氏名节,从此扫地了。”长山冷笑道:“别的不说,究竟此案原凶,是你不是?”玉吉道:“是呀!”长山道:“既是你,便不算屈。俗语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只要我访的确,就不算屈在人。”玉吉听到此处,更是慌了,忙说道:“是我却是我。只是我的心,不是那样,你可知道不知道?”长山拍掌笑道:“你不要起急,我说的都是玩儿话。其实你的心里,我都知道。说一句简截话,我若不知道你,不怜悯这件事,我在天津地方,就把你送官了。”说着,把自己报告拿出来,笑嘻嘻道:“实在对你说,方才我出去,本来没事。算着我出去,你必闷得慌,故意把皮包忘下,叫你解闷。说一句放心的,如今法部里决不深究了。你与阿氏情形,人人都知道,人人都知道可怜。错非那样还不能如此定案哩。这事你还不放心吗?”玉吉道:“不是我不放心。倒底你姓甚名谁?如今我还知道不清呢。我辈既称知己,何不以真实姓名示我,叫我打闷葫芦呢?”长山笑道:“这事没什么。”说着,把名片取出,递与玉吉,玉吉接过一看,就是方才那张瑞珊三字。玉吉道:“你既姓张。自今以后,我就不称你王兄了。”说罢,站起身来,深作一揖道:“活我之恩,生生世世的,不能忘报。大哥不弃,情愿永结为异姓兄弟。倘有行事乖谬地方,愿受大哥的责罚。”说毕,就要下拜。瑞珊忙的搀扶,连说不敢。又听他说话的声音,很为凄惨,随又安慰一番,劝他吃了点东西,然后睡下。
次日清晨,忽有店伙计进来,回说有人来找,请进一看,此人是仆役打扮,见了张、聂二人,请了个安,献上一个请贴,一个知单来。瑞珊打开一看,却是项慧甫、何砺寰二人请客,同坐有左翼几位侦探,定于次日西刻,假座元兴堂便章候驾。瑞珊看了一遍,先向店伙计要了笔砚,随在知单上,写了知字,笑问来人道:“我在这里住着,昨日才来的,怎么何大老爷、项三老爷却知道这么清?”来人陪笑道:“上头遣派我来,我也不甚知道。”瑞珊点了点头,暗想慧甫等手眼这样灵敏,诚可钦佩,逐取名片一纸,交付来人,允许明日必去。来人答应着去了。这里瑞珊心里本想为春阿氏一案,自己很为露脸,虽费了一年工夫,然能把极难解决的疑案,访明白了,自然是扬眉吐气,兴兴头头。惟想着何砺寰等,虽为侦探,毕竟于侦探学上尚欠研究,果真是独具只眼,岂有本京本地出了这宗疑案,不去下手的道理。倒底是程度低微,合该我姓张的享名,出人头地。想到此处,心里愈发的高兴起来。到了次日下午,慌忙着换了衣服,留着玉吉看家,自己雇了人力车,直向元兴堂一路而来。是时项慧甫、何砺寰、黄增元等皆已来到,望见瑞珊进来,齐起欢迎,各这契阔。又赞美张瑞珊聪明睿智,足与福尔摩斯名姓同传。说着,早有堂倌过来,回说谢老爷来了。众人回头一看,此人有三旬以外,面色微黄,端架着眼镜,穿一件竹色灰官纱大衫,足下两只官缎靴,进门见了众人,挨次见礼。砺寰道:“二位不认识罢?”那人听了此话,望着瑞珊发愕。慧甫道:“这就是大立人儿家张瑞珊。这是大律学家谢真卿。”两人相顾失笑,彼此请了个安,各道久仰。真卿笑道:“什么叫立人儿家?慧甫可真会取笑。”说的增元等亦都笑了。砺寰道:“作我们这行儿的,若真是呆如木鸡,可不同立人儿一样么?”这一句话,引得瑞珊等越发笑了。大家一面凑趣,彼此让坐。堂倌把桌面儿换好,安放杯箸。随着便接二连三,摆上菜来。砺寰提起酒壶,先向瑞珊斟酒,笑嘻嘻的道:“我们一为洗尘,二为叨教。请把调查玉吉种种手续,细细的对我们说明,我们增些学问,长些阅历。”瑞珊不待说完,站起陪笑道:“砺寰哥,你若当着众人,这样奚落,我可未免下不去。”慧甫道:“砺寰也不是打趣。我们为着此案,很费研究,虽知是玉吉所害,可是连玉吉的踪影都没找着。那****在局子里,听说你的报告,很以为奇。昨天车站上,又有报告,说是你老先生,同着个年纪很轻,面色很白的一个书生,一同下了火车,住了栈房了。我想你来京所住,没有别处,一定是谦安栈,所以才下帖请你。不管这案子定了没定,所为跟你打听打听,毕竟这个玉吉是个何等人物?春阿氏这样庇护他。”增元亦笑道:“你们先喝酒。若我们长篇大套的一说,饭也就不用吃了。”
说着,斟酒布菜。大家又要了些随意的菜品,一面喝酒,一面说话儿。瑞珊把天津探访种种的手续,述说一遍。砺寰道:“别的不说,请问这内中情形,你怎么调查得这样的确?我们只知玉吉因为妒奸而起,又听外人说,阿氏在家里时候,很不正经,外号叫什么小洋人儿。如今听你一说,居然春阿氏是个贞节可风、即殉情又殉夫的奇女子了。”瑞珊道:“谁说不是。当时那小洋人的别号,也有原因。因为草厂住户,有个纨绔子,名叫张锷的。此人淫佚无度,放荡已极。家里三房五妾,犹不足兴。一日由阿氏门前经过,看见阿氏很美,曾托贾姓谋婆,前去提亲。阿氏之母,知道张锷的为人,执意不给。贾婆儿是贪了酬谢,无以覆命,一日与玉吉家的梁妈,相过于途,谈起两家的事来。她是贼人心多,想着当初玉吉既与春阿氏同院居住,必是春阿氏素日不正,灯前月下,与玉吉有了毛病。想到此处,正好用这些话,回覆张锷。所以自春英一死,出了无数谣言。小弟揣情度理,未始不由于此。”众人听了此话,俱各鼓掌,说瑞珊兄真个神圣,这样细致,怎么调查来着。慧甫道:“这事我又不明白,既然春阿氏、玉吉都是正人,杀机又由何而起呢?”瑞珊道:“告诉诸位说,我为这件事,用心很大。中国风俗习惯,男女之间,缚于圣贤遗训,除去夫妇之外,无论是如何至亲,男女亦不许有****。平居无事,则隔绝壅遏,不使相知。其实又隔绝不了。比如其家男人,爱慕某家女子,或某家女子,爱慕某家男子,则戚友非之,乡里以为不耻。春阿氏一案,就坏在此处了。玉吉因阿氏已嫁,心里的希望,早已消灭。只盼阿氏出嫁,遇个得意的丈夫,谁想她所事非偶,所受种种苦楚,恰与玉吉心里素日心香盼祷的,成个反面儿。你想玉吉心里,哪能忍受得住。慢说是玉吉为人,那等朴厚,就是路见不平的人,也是难受呕。”说着,连连吁叹。真卿、砺寰等也都赞息不止。
黄增元道:“得了。你们真有点猫儿哭耗子。”慧甫道:“别乱吵,先请张老兄说点儿要紧的。究竟大理院定案,你老兄以为公不公?”瑞珊道:“有什么不公。这样疑探,舍去监禁候质之外,有什么法子呢。总之中国习惯,侦案不过是缉捕盗贼,要作截判佐证,是万万兴不开的。”砺寰点头称赞道:“是极是极。我们因为此案,费了很多手续,日夜研究。张兄所调查的张锷、梁妈、贾婆子等等,我们也调查过。只不如张兄这样详细。一来是学识不足,二来也扫了点儿兴。上司对于此事,不甚注意,我们也实在没工夫。不然,无论如何,也可以帮点儿忙啊。”真卿嗑着瓜子,笑嘻嘻道:“这们半天,我没敢说话。咱们空费精神,没见过玉吉什么神气。虽然法部里不欲深究,我们借瑞翁的光,倒是开开眼界呀。”一句话提醒了慧甫,立逼着瑞珊写信,打发轿车去接。瑞珊以天晚为辞,慧甫哪里肯听,不容分说,自己便替着写了。谁知去了半天,车夫独自回来。回说谦安栈中,连玉吉的踪影全都不见。瑞珊等听罢,这一惊非小,要知如何寻觅,且听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