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广陵府。
一少年踏着月色,飞檐走壁,最后在一处灯火恢弘的殿宇前停下来。
殿内此时只有一个人,一个玄衣锦袍沉稳如山的男人。
唐笑撅着屁股自殿外进来,双手前伸呈上前线大将萧寒的奏报,夏侯君晟探手取过,冰冷双眸在奏报上淡淡扫了一眼,朗声道:“来人,传令下去,大军整顿补齐军备,半月后出发北取丰烟,为三路大军合围除去中路上的绊脚石!”
“是!”
守卫得令,旋即告退。唐笑揉揉屁股,打了个哈欠:“恭喜君上!三路大军合围,谅他金陵固若金汤,也得杀他个片甲不留,寸草不生。到时君上可就是这个天下最大的主子了!”
夏侯君晟闻言皱眉:“唐笑,你可是有话要说?”
唐笑撇了撇嘴,揉着屁股很是委屈。
“君上一声令下,唐笑这肉板子挨得结实,这张嘴便算是给死鸭子借的,也得生生把他砍了,还敢说什么!”
“是吗?!”夏侯君晟挑眉,站起身来,“若把这死鸭子嘴砍了便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寡人倒可以考虑成全你!只可惜,你那脑袋不中用,砍了嘴也是治标不治本,倒不如砍脑袋来得痛快些!”
口中“些”字方出口,掌心一方钱塘砚挟着惊雷之势“砰”的一声撞破窗纸砸向窗外。
“少年壮士,听够了吧?”
寂静中只见窗外黑影一闪,漫天罡气化为无形,一位青衣塑身的俊美少年手擎太湖砚自门外款款进来。少年的年纪约摸十五六岁,剑眉朗目,容颜俊美,一双虎眸灼灼如电,精光四射,偏偏行走之间又是一副读书人的闲适样子,谦谦文雅,柔韧入微,看着似是矛盾,却又有说不出的和谐,十分赏心悦目。
夏侯君晟双眸冰冷,淡淡扫向少年:“洛城司马氏,将军府血案遗孤司马少华,灵陨大师关门弟子,寡人素未蒙面的师弟?”
“没错!”
“为何而来?”
“真相!”
“知道真相后呢?”
“复仇!”
短短三句话,干净利落,直切主题。夏侯君晟本就是个简明扼要的人,现在,他遇上了一个比他更简明扼要的人。
“所谓真相,你的那位嫂嫂应该比我更清楚!”夏侯君晟转过身,明白司马少华并无威胁,双眸扫向一旁防备的唐笑示意他上茶。
没错,上茶!
上一壶好茶。
如此良辰美景之夜,棋子安然上钩,值得这一壶好茶的意义。
“嫂嫂为将军府之事已承担太多,剩下的部分,我司马少华一人担当,足够!”
司马少华青袍轻挥坐上客座,俊雅容颜,宠辱不惊。
“是吗?”
夏侯君晟拎起一把剪刀,随手挑剪跳动的灯花。
“你凭什么认为,寡人会帮你?”
司马少华淡淡一笑,云淡风轻。
“侯爷若应下,司马少华便是侯爷的臣子!鞍前马后,结草衔环,不死不休!”
身为天耀百姓守护神的唯一传人,司马少华的俯首称臣对天耀百姓的作用会超过帝君司寇瑾瑜。这一点,司马少华清楚,他清楚自己的价值,这是他现在唯一的依仗。
夏侯君晟冷笑,“寡人凭什么相信你?”
“凭我是嫂嫂唯一的亲人!”
司马少华了解夏侯君晟和水冰汐之间的过去,无数次默默的看过水冰汐为一个男人流泪,而那个能让她黯然神伤的男人,他自信不会是他那已经魂归九泉的二哥。
“找死!”
夏侯君晟震怒,随手一掌劲风扫出,“砰”的一声,司马少华身子震飞,摔在地上口吐鲜血。
“你敢威胁寡人?!”
夏侯君晟冷喝,无比残忍,一脚踏上司马少华胸口,罡风凌冽生生便要跺碎了脚下这个敢于虎口拔牙的危险少年。
“我说过,我是嫂嫂唯一的亲人!”
司马少华容颜平淡,不悲不喜,哪怕夏侯君晟这一脚踏下,他再无生还的可能。
他是水冰汐唯一的亲人,她相信以水冰汐重视感情的性子,夏侯君晟若伤他一分,她会十分的讨回来。
夏侯君晟:“……”
他发现这一刻,他下不了手。
当日司马少康死时的情景历历在目,他知道若他真的下手杀了司马少华,那么,他和她便真的完了。
真的……完了。
相比起这件事情,他忽然间觉得帮助司马少华复仇也不是一件多么难以接受的事情。
“寡人……可以告诉你真相,也可助你复仇,但若有一天你背叛了寡人,寡人必会让你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
夏侯君晟转过身来,收敛杀意放开司马少华。
他敢放命一搏,是因为清楚自己的价值,也恰好猜对了水冰汐在夏侯君晟心中的分量。
以司马少华的心思缜密,自然会知道洛城之时夏侯君晟与水冰汐之间的点点滴滴。而水冰汐为两个孩子的取名,相思之情,寄托之意着实明显,司马少华就算一开始坚信思晟和念汐是司马少康的孩子,在知道两人过往之后也难免有所怀疑。
事实也证明,司马少华赢了,以后的复仇之路,他将拥有一子硬棋。
可这世间从来就没有所谓的一锤定音,所有的事情都在不断的轮回里打转,这一刻的输赢定格不了未来的福祸,此时的得意预言不了彼时的失落。假如命运可以重来一次,夏侯君晟还会不会一念之间放过司马少华?而司马少华,报的了仇恨绝不了念想,如果真的一切都有如果,他还会不会如今日般执着,声嘶力竭垂死挣扎只为报仇?
夏侯君晟回身自书架上取了一部书卷扔给司马少华。
“将军府事发后寡人曾让密探查过此案,这是他们送来的案卷。其中详细的记载了案件的来龙去脉和一些案情细节,你自己看吧!”顿了顿,想起司马少华与水冰汐在一起的这两年,随口问道:“此事你嫂嫂也是参与者,她没有将事情经过告诉你?”
司马少华站起身,略有狼狈的拭去嘴边的鲜血接过案卷。
“嫂嫂的个性,侯爷清楚,这种血腥的事情她是不会告诉我的。对于她来说,人总归会死,老死病死和被人害死不会有何区别。”
“是么?”
夏侯君晟闻言微微一滞。
“人总归会死的!”心里缓缓回味着这几个字,良久,淡淡道,“是啊,人……终归会死的!”
本该是个不知愁为何物的女子,却看破生死了悟轮回,夏侯君晟原是不信天命的,只是当一双冰冷凤眸凝视明烛之时,那淡淡流光闪烁的烛影里反反复复却只是当年万丈悬崖上那个素衣翩跹笑容清雅的女子,一脸惊喜的对他说:“你醒了?”
是的,他醒了,玉壶光转,歌舞流年,锦衣翩跹温柔乡,也不及那一身素雅来得耀眼。
可是,真真假假,是梦是醒,谁又知道?
在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他或许已经醒了,于浑浊苍凉的世间里,邂逅了那一刻的温暖安详,从此念念不忘,魂牵梦绕。亦或许,他从来就没有醒过,所有的缱绻念想,只不过是魑魅魍魉的世界里,片刻的美妙梦影,一如庄周化蝶,力尽缠绵终归还是要醒来。
命由己造,梦由心生。
夏侯君晟从来就是个薄情的人,人生的感动本就不多。他把最深的一次都留给了心底的那个影子,以后还怎么生活?可是这些他还不懂,仍然在踌躇满志,覆雨翻云,隔着葡萄美酒夜光杯欣赏苦难的芸芸众生,自以为长袖善舞,领袖群伦。
“少将军急于建功立业,如此寡人便给你三千精兵,明日辰时即刻启程绕道丰烟拿下此城!此事若成功,你我便是君臣,若失误,你便自裁以谢罪,我夏侯君晟身边不养废物,这第一关都过不了,你不配得到寡人的信任!”
夏侯君晟淡淡,语声平静,幽寒致远,只是这话语中的绝情与残酷却如出鞘的刀锋,字字句句,泛动冰冷寒意。
司马少华抱拳:“是!少华谨记!”没有过多的承诺,亦不存太多的保证,抱着卷宗就此告退。
事已至此,再无转圜余地。司马少华铁了心的要报仇,谁都无法阻止。
或许司寇瑾瑜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枉杀司马一族,只是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半壁江山都已落在别人的手里,再也要不回来。
朝廷是国家的,生命却是自己的,这笔帐谁都会算。所以,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为他司寇瑾瑜戎马倥偬,马革裹尸,也不是所有的人,都甘愿死心塌地,以自己的生命来换一个虚无缥缈的名留青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