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渔民正在船边清点捕捞的鱼虾,其中一人偶然抬头,就见一名衣衫破烂的少女正吃力地拖拽着一名少年,渔民立刻叫上周围的人上前帮忙。
两名大汉架起昏迷的少年,一个皮肤黝黑的青年连忙火速跑进村里找大夫。
当看见村里的大夫出现在少年身旁时,少女这才松了口气,立时感到肩头和十指传来钻心的疼痛,也昏了过去。
然而昏睡中,她的双手依然紧紧攥着那根奶黄色的长绳,双眉深深皱在了一起。
“啊!不!”
暮霭一声惊叫,醒了过来。
她半撑着身子坐起来,就见阮咸完好无损地伏在床边的木桌上,似乎已疲惫地睡去。
也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兔妖哥哥照顾自己一定很辛苦。
余光扫到桌上的蜡烛已燃了一半,想必此刻夜已过半吧。
夜深总会冷上几分,暮霭轻手轻脚地下床,拿了一件自己的外衣为阮咸披上。
哪知匆匆望他一眼,却似乎落入了魔障,无法移开视线。
静谧中,他均匀平稳的呼吸声衬着那如婴儿一般干净美好的睡颜,毫无防备,亦毫无保留。
他刀削般的侧颜近在咫尺,浓密的睫毛微微翕动,安宁而温馨。
她出神地凝望着,却见他眉头微微皱了皱,似乎就将醒来。
心跳蓦地漏跳一拍,她犹如触电一般,惊慌地逃回床上,把自己藏在被子里,好似做了错事的孩子。
过了许久,就快在被子里窒息了,暮霭这才不得不探出头。
她微微露出一丝缝隙看向阮咸,就见少年依旧安宁地熟睡着,对方才的一切一无所知。
许是在做梦吧。
暮霭这才安心地探出整个小脑袋,正好与阮咸侧着的脸对视。
天地间,似乎只有此刻均匀的呼吸声和着紊乱的心跳声。
她微微侧着头,就这般看着他的睡颜,任由心跳在身体里唱歌。
嘴角不自觉地轻轻扬起,傻傻地微笑。
整个夜晚好似凝固成诗,唯有桌上的蜡烛见证着一切。
它流着白色的眼泪,似在悲叹自己此刻的孤独和落寞。
蜡炬成灰,泪始干。
***
阮咸好转的很快,只是那溶洞中箭头上的毒并没有完全根除。
渔村的大夫说,此毒异常奇特,寻常的解毒药草无法完全根除,也许只有雪颜坛里的稀世奇药才能完全解清。
暮霭认为阮咸受伤也有自己的责任,于是当阮咸提议一起去拜访他的一位故交时,她立刻点头应允。
兴许这一去,真能解开箭头上的奇毒。
只是,她立刻点头,还有另一方面的原因。
她的心中依旧是想念溱潼的,只是此刻,她又有些害怕马上见到他。
心中不知为何慌乱和不安。
也许更深处,是她也不喜欢现在的自己吧?
心里不时会有一丝负罪感,见到龙哥哥的时候,又该怎么办呢?
如果龙哥哥知道,自己不知不觉中已渐渐依靠和信任了另一个人,这是否也是一种背叛?
背叛,多么沉重的词语。
她与溱潼虽然从未花前月下、盟约立誓,但她自小都认为心里只会有这一个人。
可是为什么,现在渐渐地,在每次绝望或无助时,第一个想到的却不再是龙哥哥了?
她不敢深想下去。
无论是什么样的答案,都让她讨厌现在的自己。
阮咸的提议,好似给身处绝境的她扔下了一根绳索,她不必选择往前还是后退。就让她,顺着绳子往上爬吧,等到看清楚自己心的时候,再去见龙哥哥。
也许是想要快些逃离,也许是真的担心阮咸体内的毒,暮霭反常地催促阮咸早些离开。
当日收拾好行李后,二人便告别村民,沿无妄海一路西去。
启程之后,暮霭的心思全被一件美好的事物占据了。
一路上她不时地看看自己身上鹅黄暖色的新裙子,时而拉拉裙角,时而甩甩衣袖,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龙哥哥送给自己的衣服,华丽而精美,却让她心中隐隐觉得不安稳,总觉得不该是属于自己的东西。
兔妖哥哥送的衣服,虽然不比奶黄色的衣裙别致,却另有一种简单清新的美。
这是阮咸请村里的裁缝秘密为暮霭缝制的,直到临行前,裁缝铺的小虎子才受托转交给她。
漫长的路途中,她始终爱不释手地拉着自己的衣服一看再看,看了又看。
阮咸静静看着一切,眉目含笑,默默不语。
也许,无论多么美丽精致的衣物,只有在最恰当、最需要的时候穿着,才是最受喜爱的吧。
***
二人缓缓而行,一路悠然自在,赏遍沿途美景,遍尝沿途美食。
暮霭心中原本的慌乱和不安,渐渐消散。
他们一直向前,沿着无妄海来到了红泪国西北方的绛雪村。
这是一个桃花源般的小村落,四面环山,与世隔绝。
入口掩映在山林后,极其隐蔽,绝不会有人想到看似无尽的山峰之间居然别有洞天。
村里遍植着娇媚的杏花,在这春末夏初,原本红色的杏花,随着花苞绽放,颜色逐渐变淡,此刻还未完全变为白色。花瓣好似透着粉色,宛若孩童娇嫩的脸蛋,娇艳欲滴,惹人喜爱。一眼望去,粉白的杏花,云蒸霞蔚,繁花似锦,美不胜收。
暮霭自小在弦月城中长大,看惯了鲜艳夺目的海棠和杜鹃,第一次见到颜色已渐淡去的杏花,一时目眩神迷,忘记了一切。
直到一声亲昵的呼喊,强行将她的深思拉回。
暮霭顺着声音看去,就见一粉衣女子笑靥如花,甜甜地喊了一声“大麻烦”,径直向阮咸走来,如一朵微风中悄然盛放的柔美荷花,亭亭玉立,娉婷婀娜。
她仿佛踏着满地莲花,似芙蕖仙子般袅袅而来,举手投足间,气质脱俗,优雅迷人。
“好心肠,我又来啦!”
阮咸回以微笑,见到女子似乎也异常开心。
粉衣女子语笑嫣然着问道:“原来还记得这里呀?这次又怎么啦?”
“说来话长,慢慢再告诉你吧。”说罢,阮咸便将暮霭介绍给粉衣女子,复又指着那女子对暮霭道,“这是纾葙。”
暮霭拘谨地望着纾葙还未开口,倒是纾葙先一步大方得体地施礼问好。
暮霭慌忙地回礼,犹如受惊不安的小鹿。
纾葙和煦地微笑着,上前轻轻拍拍暮霭的手,示意她不必紧张。
粉衣女子的善意和温柔,让暮霭瞬间安心起来,这种感觉,极像她的夕颜姐姐。
夕颜也总是在她惊慌无助时,如这般无言地握住自己的手,带来温暖和抚慰。
暮霭的不安和防备瞬间瓦解,立时对纾葙多了几分好感和信任。
她默默地跟在阮咸身旁,由纾葙引领着在绛雪村中穿行。
一路上,阮咸纾葙偶尔叙旧,更多的时候是纾葙向暮霭介绍绛雪村的大体情况。
暮霭从阮咸与纾葙的对话中,渐渐明白了两人间的情谊。
阮咸与纾葙相识,是源于一次阮咸受重伤昏倒在村口,正巧被纾葙所救,二人因此相识。从此,绛雪村成了阮咸的专属医馆,只要伤了病了便到这里找纾葙。
多年来,一直如此。
暮霭出神地望着纾葙,而芙蕖仙子般的女子丝毫未曾察觉,依旧热情耐心地介绍着,然而暮霭却一个字也再未听进,思绪不由地越飘越远。
那段她不曾参与的时光就这般强行在眼前呈现。无论她是否愿意知道,那份相濡以沫的感情依然这般不受控制地在她眼前勾勒出清晰的模样。
那些她未曾参与过的他的过往,让她惶恐和不安。
那么多年里,他们都曾经历过什么?他们是不是也曾同生共死、患难与共?抑或生死相许、碧落黄泉?
最让人恐惧的,便是巨大的时间空隙里,有着你不曾知道的空白,就像踏入一间陌生而漆黑的屋子,你的脚步根本不知应该停放在哪里。
在阮咸曾经的十几年时光里,还有多少她不曾知道的过去?
原来心与心之间,不只是此刻身处的距离,还有你不曾知道的、未曾参与过的过去,强行横隔在两人身前,犹如漫天银河,看似咫尺,其实天涯。
这份看不见的距离,到底要怎样才能够弥补?
她不知道,她只是觉得眼前这个人越来越陌生。
却也让她愈加迷恋。
他就好似一副微微展开的画卷,让她情不自禁地想要知道,这幅画卷的完整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