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拳重击打在了沙袋上。
没有片刻的犹豫,沙袋上落拳地方的印记还没消去,杨安远就又连续几拳打了上去,一记侧踢就踢中了沙袋的正中处。
沙袋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声音在空旷的训练社内传荡,久久不散。
章华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不发一语。
半个小时了,他看了看墙上的钟表,从杨安远一声不吭地回来,对着沙袋二话不说地就进攻开始,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半个小时了。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杨安远也什么都不说。他就算想知道,也只能自己根据一些其他的东西进行猜测。
章华细细地观察着杨安远的一招一式。出招迅捷、一气呵成,动作连贯熟稔,下手力度狠重,那姿势不论怎么看都是最标准正规的格斗姿势。
很完美,只是,那出招、动作、力度却并不是练习时该有的。
跆拳道的练习,对很多细节的地方都有要求。比如每一次出招都要讲究时间间隔,每一次下手的力度都要控制在自己能力承受得住的范围。可是以杨安远现在的练法,不仅每一次出击的时间相隔得越来越短、越来越乱,连那力度用得都像是在宣泄着什么。
章华没有走到杨安远面前去看他的表情,即使没去看,他也能猜出一二分的。
那便是,他的眼神一定是狠厉的。
沙袋上又是一拳重击,杨安远额前的头发已经全都被汗水打湿,但他仍没有停止进攻,连一丝要缓慢一点的迹象都没有。
章华从来没见过杨安远失控成这样。
没错,失控。虽然杨安远并不是做了什么过分的事,但这个词,只是针对杨安远一直以来给章华的感觉所评价的。
章华和杨安远认识七年了。七年前,杨安远十七岁,刚好上高一,那时的他就已经是个很沉稳理性的人。高中三年,让人大喜大悲的事数不胜数,一次重要考试的失败,夺得一次竞赛的冠军,不论是获得荣誉还是遭到挫折,这些都是可以让那个年纪的人心情大起大落的事。面对这些事时,很多人都会很自然地流露出自己内心真实的感受,或悲或喜,或怒或怨。可是杨安远却不同,章华深深记得,那时不管遇到了什么事,他虽然不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但是却从未有一次将自己激动的情绪当众表现过出来。就连当时有一次,他记得杨安远在学校的跆拳道社实战时,被人故意打伤,他也没在脸上流露出任何的愤怒之情,而是神色淡然的,在后面的几个回合中一点一点地展露自己的实力,到最后让对方输得心服口服。
像杨安远这样的人,章华一直以为他是没办法在有生之年看到杨安远那真正被激怒的样的了。
但谁知,在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日子里,这一幕,却被他亲眼看到了。
他和杨安远关系铁如兄弟,看到他这副模样不是不会担心,但是比起担心,那心底的满足却来得更强烈和明显一些。
到底是谁,能有这个能耐把杨安远弄成这样?
章华很是好奇,同时嘴角处又忍不住弯起一个笑。他手插在自己的裤袋之中,转身从窗户看出去,外面的天空虽然是阴沉沉的,不见几分光亮,但是他却并不觉得那有什么,那厚黑的云,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心情。
若是杨安远会读心术的话,估计下一秒便会把拳头砸向他了吧。
因为面对着那乌云,他的心情是烦躁的。
他故意背对着窗户,便是不想看见那外边的天。
或者说,外边的一切,他都不想看见。
他的拳头和腿击不断地落在沙袋上,沙袋好几次被他攻击得摇摇欲坠,险些倒地。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是平时那样的训练了。
可是很多时候,人便是这样的,明明对自己的所作所为知道得一清二楚,可是却仍旧还是会忍不住做出自己都觉得不应该做的事,做出自己都觉得很愚蠢的事。这大概,便就是脑和心的区别吧。
心脏不会思考,它很感性,做出什么全凭情感;大脑会思考,它很理性,做什么之前都会先权衡利弊一番。心脑有时候是团结一致的,有时候却是互相背道而驰的。有时候是大脑在主管着心做出行动,有时则是心占了上风,抢到了控制权。
杨安远的心在强烈地跳动着,然而他的大脑却一直在思考。
“杨安远——”钱茜的模样出现在他脑海之中,“你知道吗,素素的奶奶和她,谈到了和你离婚的事……”
杨安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句话。
“……你看,你们男人就是这样,明明得到了好的,却仍旧贪恋着得不到的。偷吃也就算了,竟然还是挑自己碗边的。”
杨安远眉头皱得很紧。
“你知道为什么素素很多事都选择瞒着你吗?甚至仅仅只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言碎语就开始躲避你?”钱茜那充满了嘲讽之意的笑一直挥之不去。
“因为有一样东西,你一直给不了她。”
“那样东西,叫安全感。”
“啪”的一声,杨安远对着沙袋来了一个重重的后旋踢。
什么声音都消失了。
章华的视线移向那道被突然推开的门。
邹时冉出现在门后。
他表情很是肃穆,抿着唇,一步一步地走进来,和杨安远进来时一样,他也没有和章华说一句话。
章华眉头微皱,他看出今天这两人身边的气压都不太对。
“杨安远。”
不同于以往的称呼,邹时冉这次是连名带姓地叫。
声音传到杨安远的耳中,杨安远的动作慢慢停下。
他转过身,看着邹时冉。此时他的脸是红的,汗是流的,气息是稍微有些喘的,但是表情却是冰冷的。
邹时冉也看着杨安远,难得的脸上不再带着任何的笑意,只是很认真地看着他。
“你还记得埃拉•;惠勒吗?”
一个无厘头的问题。
章华眉一挑,不动声色地看着两人。
杨安远站着,他知道邹时冉并不是真的要他回答这个问题。
“我在来这里上班前曾在网上细细地看过这里每一个人的介绍。”邹时冉说,“看到你的资料时,我注意到了一首诗。”
“我的安详一如既往——”
邹时冉开始背诵。
“纵然欲望在我无助的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说话字正腔圆,每个音都咬得十分有力。
“我的沉着,用它甜美的静谧告诉我——”
每一个字每一个词的发音都在训练社里清晰地回荡。
“——什么才是波澜不惊”
“纵使胸中怒火中烧,发可冲冠——”
“我仍要告诉自己,冷静方为本色。”
章华轻声地跟着说出最后一句,说完后,已一脸了然。
这段内容摘自埃拉•;惠勒的一首名为《告白》的短诗。
虽然它整首诗的内容和刚刚那段所讲的并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其中的那不让欲望击垮沉着,不让怒火中烧毁掉波澜不惊,把冷静当成本色,却一直都是杨安远要求自己做到的行为准则。如今这准则被邹时冉生生的撕烂开了,真是有种说不出的讽刺。
章华看向邹时冉。
邹时冉的目光一直放在杨安远身上。
“你想找我做什么?”杨安远问他。
“我觉得我们该聊聊了。”邹时冉说。
杨安远神色平静,漆黑的瞳孔在这一刻亮得惊人。
静谧的训练社里响起他沉稳的声音,他没说“嗯”,而是说了两个字:
“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