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梅拉拉住纳特,但是医生回头时,她又不说话。
“你不明白吗?”卡琳看着帕梅拉,“他对你说的那些话,和刚才姐姐给我的那一吻,是一样的。”
“我明白的,”帕梅拉低下头,“其实也有不一样的地方。”
纳特很欣慰,帕梅拉毕竟不笨,她听懂了。不过,他看到迎上前来拦住去路的虎武士,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纳特一言不发的掏出口袋里的东西,他上午从羽蛇祭司胸前取下的饰物,一条黄金铸造、背生双翼的飞蛇。飞蛇通体散发出金色的光芒,闪亮得甚至耀眼,倒是出乎纳特预料,不过也省了他的事。如此显眼又神奇的玩意,石人武士一眼就能认出来。
石人们于是又默默地退开,让出了通往高台的阶梯。天很暗了,阶梯是石块堆成的,并不平整,也没有栏杆。医生恐高,恐高到从来捡不到钱的地步,不过现在他感觉却很好。他要做的事不见得就能成功,失败了代价会是生命,还不止一个人的生命,他依然感觉很好,不觉得紧张与担忧。终于发现帕梅拉是个好姑娘的缘故吗?不对,他以前就一直认为她很好。
二十来阶台阶走完,纳特已经踏上了高台。艾莉西亚和提左克的争吵正激烈,激烈得像是铁匠正拿着大锤锻打烧红的铁块,他们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已经上台。真是有趣的两人,他们一个把另外一个的性命捏在手里,一个被另外一个把性命捏在手里,还能吵得不可开交。
从高台向下望,石人的身影已经不太能看清,只能分辨出一列列的石人整整齐齐,影影绰绰。等等,还有一个一动不动的人在。磐石议会还有一名成员,自始至终对发生的一切无动于衷。医生凝目细看,创造神纳瓦克的代理人艾维索特尔端坐在座位上,以手支额,全无动静,唯有双眼在昏暗中熠熠生辉。那双眼睛让医生情不自禁想起猎豹,透着危险与凶猛。
没有时间细想了,纳特决定效仿艾莉西亚,先引起所有人的注意。他走到一张座位边,俯下身子抱住座位,使出浑身的力气向上一提。座位纹丝不动,纳特用力过猛,肩膀伤口开裂。他暗暗吃惊,座位是整块石头雕刻成,需要四五个人才能抬得动。但是刚才艾莉西亚摔碎王座时,动作轻巧,毫不吃力。她甚至把这么大一块石头举过了头顶!她的身子是什么做的?
纳特四下张望,没人看到自己丢脸的一幕。定定神,他抹了一点英雄之血到伤口上,灼痛顿消。他又拿起羽蛇祭司的饰品,飞蛇身上的金光比之前更加强烈。
“各位!”他尽自己最大音量,“静一静!请听我说!”
饰品太亮,四周太暗,他看不清楚。但是他知道,他已经吸引了众人目光。提左克冲他嚷道:“生命护符为何在你手上?”
原来叫生命护符啊,真是个好名字,对于医生来说尤其适合。看起来,小小的黄金飞蛇还是个挺重要的信物。好奇归好奇,纳特对他人的财物没有兴趣,他把护符抛给提左克。巨人伸手去接,但是艾莉西亚更快,身子一晃,发着金光的飞蛇已经抢在手里。奇怪的是,东西一入她手,光芒就消失了。
“点火把!”提左克又叫道。话音刚落,数十支火把点起,武士们举着火把涌上了高台,把台上照得一片明亮。双方各自看清了对方模样,巨人疑惑地说:“你是……”
“我叫纳特,是卡雷塞斯城的医生。”纳特站直身子了说,以最大的努力保持镇定。成为几千人瞩目的焦点,他认为,自己心里肯定在打鼓。深呼吸了几次,他察觉心跳确实有加快,却是愉悦而兴奋的加快。很好,原来被围观的感觉也很好。
“是你!你来做什么?”提左克指着纳特,他似乎总是满脸惊讶。
“我来告诉你们真相。陛下与坎扎大人过世的真相。”其实他也不敢肯定。但是至少,他离真相很近了。此刻,他尤为自信。
“等等,”提左克说,“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得到生命护符的。它该由羽蛇祭司随身携带。”
“有什么好问的,”艾莉西亚二度抢先,“那个光头被人打的半死不活,医生救了他,顺手把东西收了呗。”
“是的,我救了他,他现在很安全。”
火把燃烧劈啪作响,有一种奇特的气味。除了松脂,赫特查尔人肯定还用别的东西来浸湿火把顶端包裹的油布。闻起来的感觉很好,站在高台上的感觉也很好,艾莉西亚骑在提左克脖子上一样很好,纳特觉得今晚一切都很好。现在是在石人们的军营中,有五万石人武士,没什么好怕,只有五万而已。
“是谁打伤他的?”提左克问。
年轻的医生答道:“昨晚在泰伦特前的广场上,你们的人和羽蛇祭司在一起。祭司叫人杀我,有个戴小丑面具的人出现了。之后有人射了一根箭,箭爆炸了,许多人受伤。红翼队的安吉里乌斯少尉带着我逃跑,与此同时羽蛇祭司带人抓走了我的助手。不过,他想离开卡雷塞斯时,红翼队的人和你们的人交手了,他被俘了。送到我诊所来的时候,被人砍了十来刀,中了四箭,只剩一口气了。”记忆格外清晰,思维也很活跃,浑身的感觉都变得敏锐了。纳特喜欢这种感觉。
有一只握住火把的手移动了少许,提左克的脸有一半隐入了黑暗。就像是那个小丑面具一样。小丑,昨晚的小丑,安吉里乌斯也看到那小丑了。没有理由的,纳特认定小丑一定与羽蛇祭司遇袭有关。
“真有意思,”提左克说,“你真是个有意思的人。你治好了他,但是知道羽蛇祭司去卡雷塞斯城的目的吗?”
“知道,为了杀我。”纳特平静地说。
沉默笼罩了高台,每个人都肃然起敬。
“我欣赏你,医生。我们赫特查尔人敬重勇士。”提左克说道。纳特听到黑暗中传来杂乱的响声,列队的赫特查尔人一同用手中的长柄武器捶打地面,他脚底的高台都颤抖了。他们在表达尊重。“我赦免你和猫儿的罪行,”八尺高的巨人继续开口,“并且给你机会来说服我。来吧,告诉我你所知道的真相。可以从我身上下来了吗,猫儿?”
艾莉西亚长出了一口气,身子后仰,用漂亮的空翻落地。纳特见她向台下挥手,看那方向,是在向卡琳示意。
现在,说服眼前这个关键人物的重任完全由自己单独承担了。纳特从没有过如此兴奋。关于拉蒂西亚和坎扎的死亡,虽然还没有证据,但是他有了推论,并且自认相当合理。问题是,推论要让提左克相信,还缺少关键的一步。
“够了,提左克,游戏到此为止。”一个诡谲的声音响起,纳特打了个寒战。
创造神瓦纳克的代理人艾维索特尔从座位上站起。他不及提左克高大,身材与纳特相当。但是与提左克相对而站,压迫感顿生。
“我们的计划怎能被几个人的儿戏所改变,”艾维索特尔说,“你如果想改变主意,那么事情就交给我。”他的嗓音纳特越听心里越发毛,那明明是人类的唇舌,话语中却渗着野兽才有的凶猛与锐利。
“艾维索特尔,你要做什么?”提左克走向创造神的代理人,铁塔般的身躯挡在纳特与艾莉西亚身前。
“我曾经也是羽武士,就用羽武士的方式来解决问题。”众目睽睽之下,艾维索特尔拈弓搭箭,瞄准了提左克。
“别冲动,艾维索特尔。”巨人脸露惧色。磐石议会的成员间如此轻易就起内讧,被剑顶在胸口都面不改色的提左克显得害怕,医生又开始怀疑是在做梦了。
“雄鹰在扑食的一刻绝不犹豫,这并非冲动,而是捕食者的本能。提左克,你明明是赫特查尔最好的捕食者,为何会犹豫?”艾维索特尔的弓普普通通,全无装饰,朴素得还不及普通猎户的弓华丽——猎人们至少在空闲时,会给自己心爱的武器刻上花纹。他同时拈着两支箭,箭也只是常见的山茱萸木箭杆配上铁箭镞。捕食者,他说的对,再没有比捕食者更适合形容这位创造神代理人的词了。
“因为他们所说确实有可信之处。羽蛇祭司的证据当然毋庸置疑,但是是否……等等!”提左克正在陈述理由,突然大叫。弓弦响起,两支箭离弦射出。那个刹那,一旁的艾莉西亚跃起挡在了纳特身前。纳特听到了轻微的嗤嗤两声,是箭镞入肉的声音。接着,提左克高大的身躯转了过来,医生见到他胸前只有艾莉西亚弄破的一处伤口,没有中箭;跃起的艾莉西亚却扑通一声摔落,两支箭深深钉进她右胸,箭杆只有尾羽的部分还留在体外。
艾莉西亚倒在地上,鲜血洒成一串断续的斑点。她冲着纳特微笑:“还好赶上了。”只说完这一句话,红发少女就闭上了眼睛。
“真是蠢,”艾维索特尔轻蔑地说,“如果不去管别人,这一箭本来伤不了她。”
医生脑中一片空白。提左克宽阔的躯体明明挡在两人之前,艾维索特尔的箭却没有伤到他,而是射中了他身后的女骑士。箭会转弯,还是穿过了提左克的身体?
“不过,”创造神的代理人背过身朝阶梯去,留下修长的背影,“干的漂亮。”
“艾维索特尔,”提左克喊同僚,“你到哪里去?”
“太阳已经落山,猎鹰也需要休息。”
“你要去休息?”
“是啊,”在台阶前,艾维索特尔朝纳特投来审视的一瞥,“先不杀他了。”
纳特正在检查艾莉西亚的伤势,听到艾维索特尔冰冷的声音,他抬起头来,直视后者的眼睛。
“不用那样看着我,”艾维索特尔不屑地笑着,“你应该可以救得了她。”
提左克吃惊地说:“为什么你会改变主意?”
“你自己不也说了吗?我们赫特查尔人敬重勇士,所以既然是猫儿拼了命也要保护的人,留他一命也无妨。另外,”创造神的代理人走下台阶,纳特听到他的声音从下方传来,“我也很欣赏他。”
医生不解。提左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她怎样了?”
“伤得很重,需要立刻治疗。”
“你能治好她,对吗?”
“是的,不过我需要一些药,还有工具。”
“那就好,”提左克突然俯下身来,巨大的身躯几乎压住纳特,“她是你重要得超出你想象的朋友,因为如果不是她,我们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