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起我注意的还有这个村子里的坟地。由于该村以单姓回族为主,另有苏、马、赛、拜、咸等姓,而且有教派之分,所以村庄周围可见到多处坟地,其中单姓回族有自己的家族坟地,其他姓氏因教派异同而各自联合在一起另建坟地。坟地的布局和地形选择也很有特点。单姓回族的坟地原来处在村庄的北边,后来有些住户把庭院建在了坟地的北边,这样,坟地就被包围在了村庄里。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人们把新的坟地选在了无法耕种的山坡上,这无疑是一个有利于节约耕地的好办法。另外,该村回族在坟地选择方面似乎受到了汉族风水观念的影响,如民国时期的单老爷“归真”后,被安葬在一个形似官印的地方,大概是希望其子孙后辈中能够多出些光宗耀祖的达官贵人的缘故吧。值得一提的是,在单南村几个庭院之间有一块保存完好的汉族坟地。相传,最早住在单家集的是许姓和杨姓的汉族人,村子里至今还流传着尽人皆知的“许、杨为先”之说。杨家人住的地方叫杨家涝坝,位置就在今天的单民小学一带,这块坟地是杨家的。后来,许家和杨家先后迁出去了,其中杨家人迁到本县的杨家河湾,但他们祖先的坟地却在这个回民村庄里得到了保护。每逢清明节,杨家河湾的汉族同胞都要到这里来扫墓祭祖。
在单家集主村的东南角有一个地方叫边家洼。起初听到边家洼时,还以为这是另外一个村落,后来才知道,边家洼实际上是村落的一个组成部分。边家洼是该村边姓汉族集中居住的地方。在回汉民族混居的村落里,出于生活习惯方面的考虑,回族住户和汉族住户一般都要保持一定的空间距离,但在单家集不是这样。边家洼过去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小聚落,现在已是回汉民族交错居住了,汉族住户的院落与回族住户的院落只有一条巷道之隔或者院墙相连。我问他们这样居住是不是会因为生活习惯差异而产生一些矛盾,村民们告诉我,单家集的民族关系历来十分融洽,不仅他们自己这样认为,外村的人说起单家集的民族关系也是拍手称道。回汉民族和睦相处是单家集人的自豪感之一。
主村西北角是正在建设中的单家集民族工业园。近年来,许多地方在工业园区建设中因为占用耕地问题而引起农民的不满。据笔者了解,单家集人对民族工业园建设普遍表示支持,在征地过程中村民给予了积极配合,这主要与该村非农产业的迅速发展有关。单家集民族工业园占地面积500亩,2003年~2005年计划完成固定资产投资3033万元,其中2003年计划完成1130万元。现已动工建设的项目有:园区道路、供排水工程、种植温棚、私营企业厂房、固原福利医院西吉分院等。按照规划,单家集民族工业园建设将达到省级工业园区标准,成为一个年加工牛羊10万头(只)、“三粉”加工2000吨、年产值13亿元的以清真品牌为主的新兴工业园区。
如果只在单家集主村里逗留,还不能了解单家集的全貌,这是因为单家集还有两个卫星村。后湾是一个山地村落,和主村之间的距离约有5公里,道路逶迤崎岖。我第一次去后湾是和布置退耕还草工作的村干部同行的,坐在颠簸的蹦蹦车上行进,让人感到远不如脚踏实地的步行更安全。第二次是在一位热心村民的引导下步行过去的。我原以为翻越东山后就可以看到后湾,但高低起伏的山丘阻挡了我们的视线。时值一场中雨过后,沿着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行进,最大的享受就是感受宁静、品尝新鲜空气和泥土的芳香。向导告诉我,从主村到后湾之间的山地都是单家集的耕地,过去他们主要在这里种植胡麻、糜子、土豆等作物,现在大部分种上了牧草。大约走了一半的路程后,小村落终于依稀可见了。
后湾村只有20多户人家,由于地势的影响,整个聚落呈现出分散而又高低错落的形态。后湾村的村民以单、谢两姓为主,谢家是汉族。虽然民族不同,但在居住上并没有明显的边界标识,倘若没有宅门上残留的春联的提醒,很难一下子分清哪些是回族住户,哪些是汉族住户。后湾有一个教学点,有三间土木结构的教室,其中一间是教师休息室,另两间是教室,任课老师由单民小学派送。教室侧前方有一座很小的清真寺,相当于一间房子的大小,这是我曾经见过的规模最小的清真寺。寺里并没有聘请阿訇,原因是住户太少而且又在深山里,所以没有阿訇愿意到这里开学,就像没有老师愿意到这个小山村里为孩子们踏踏实实教书一样。据当地村民说,这座小寺平常是关闭着的,只是到了开斋节和古尔邦节的时候,大家才到这里参加聚礼。
我在后湾只进行了三天的调查,住了两个晚上,但访问了所有的住户。和单家集主村相比,这20多户村民的生活还处在相对贫困的状态,这从他们的居住条件、室内陈设、饮食、衣着等方面可以看出来。不过,生活质量的高低有时也是相对的,如果从生态环境和幸福感的角度看,后湾人的生活也有让人值得羡慕的一面。比如,他们饮用的是没有污染的泉水,当地人把泉称为“泛眼”。
由于泉水在山脚下,过去人们要到山下挑水,后来县上实施“农村饮水解困项目”,用水泵把泉水抽到了山上,这样就改变了村里的饮水条件。他们虽然住在山里,但有电灯。1998年,单北村党支部通过从县上争取资金,给后湾村拉上了电,从此结束了村民们用油灯照明的历史。他们吃的蔬菜和水果大多是自己栽种的,使用的是自然肥料。有很多村民喜欢在自家的庭院里栽培多种果树,我去调查的时候正是桃子成熟的季节,热情的村民总会摘一盘熟得正好的桃子待客,桃子看起来并不大,味道却非常好。
西河村的地势相对平坦,与主村之间的距离不到2公里,因河流的阻隔,对外交通不是很方便。站在葫芦河畔,能看到村里人家袅袅的炊烟。去西河村得挽起裤管过浅浅的葫芦河,这倒也给我的调查增添了不少情趣。西河村的人似乎更喜欢植树,不论是远看还是在村子里行走,都有一种被树林环抱的感觉。西河村一共居住着40多户人,以单姓为主。聚落依西山而建,耕地多为河滩平地,村落中庭院的分布比较紧凑,从住房和人们的衣着、饮食状况看,西河村人的生活水平比后湾村要高一些。
三、超越村庄边界的“坊”社区
单家集主村里有四座清真寺,一个村庄有四座清真寺意味着村庄里的人至少被分成了四个亚群体,同时也表明村庄与清真寺之间存在着一种不对称性。这个现象提醒我们,仅从村庄的角度考察农村回族社区还不能完全揭示其内在结构和特质,因为在回族的基层社会中还存在着一种超越村庄边界的“坊”社区。
“坊”作为一个地域社群概念最早出现在唐宋时期,当时的城市格局中有“市”、“坊”之分,“市”是人们交易、买卖的地方,“坊”则是人们居住、生活的空间。后来,城市里的居民区不再被称为“坊”,但这种古老的社区形态在回族社会(尤其是乡村回族社会)中得以保存并沿用至今。回族社会的“坊”是若干个穆斯林家庭以清真寺为中心建构起来的一种宗教社区。“坊”在阿拉伯语中的对应词汇是“哲玛尔提”(Jama’t),有聚集、团结、共同体等含义。一般来说,清真寺处在“坊”的中心地带,是“坊”社区存在的重要标志,无寺便无“坊”,有寺必有“坊”。“坊”与寺一一对应,也就是说,一个“坊”只有一座清真寺,极少有一“坊”多寺的现象。单家集有四座清真寺,说明这个村庄中至少包括四个“坊”社区。那么,村庄社区和“坊”社区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从单家集的情况看,回族村庄在形成初期一般具有明显的血缘共同性。所谓血缘共同性是指村庄的早期形态是同一姓氏或具有血缘关系的若干个亲属家庭居住在某一地域,逐渐繁衍壮大而成聚落。单家集单姓均为同一祖先之后,在不同时期移居该村的杂姓回族都与单姓家族沾亲带故。所以生活在同一村庄里的人们虽然姓氏不同,但都有或近或远的亲属关系。和村庄社区相比,“坊”具有很强的宗教属性,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第一,“坊”社区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被有意识、有目的建构起来的。第二,“坊”的建构以回族穆斯林成员对伊斯兰教或其中某一教派的共同信仰为纽带,而不是以血缘(亲属)或地缘(邻里)关系为基础的。第三,“坊”社区中有清真寺这样一个融物质实在与精神文化于一体的独特存在。到回族村庄里可见到清真寺,但从严格意义上说清真寺不是属于某一个村庄而是属于某一个“坊”的。我之所以说“坊”是一种超越村庄边界的社区,是因为“坊”的建构并不以村庄的地理边界为依据,它可能被包含在村庄里,也就是说某一村庄内包含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坊”社区,村庄的空间范围大于“坊”的空间范围,前者与后者是包含与被包含的关系;也可能会与村庄的边界对等重叠,即一个村庄就是一个“坊”。
在单家集,村庄社区与“坊”社区之间是一种包含与被包含的关系,一个村庄里包含了四个“坊”,或者说一个村庄被分解成了四个“坊”。单家集最早只有一座清真寺,即现在的北大寺。后来,随着外姓人口的迁入和新教派的产生与传播,村子里的人分别皈依了不同的教派(门宦),形成了不同的教派共同体。由于各教派群众在思想主张和宗教仪式等方面存在着不同程度的差异,又不能互相包容,经过不断分化与重组,形成了今天的四个“坊”。其中伊赫瓦尼坊以单姓回族为主,有信教群众400多户,约占全村总户数的60%;格底目坊以拜、摆、赛、古、赵等姓氏的回族为主,信教群众200多户,约占全村总户数的28%;哲赫忍耶和赛莱菲耶信教群众各30余户。每个“坊”都有一座清真寺,其中伊赫瓦尼派有单北清真大寺,格底目派有单南陕义堂清真大寺,哲赫忍耶和赛莱菲耶也各有一座清真寺。可见,“坊”与村庄不同,“坊”社区的组建以教派为根据,强调精神一致性。“坊”虽然也是以特定的地域空间为基础,但它的边界更多地反映在人们的心理意象中,而不在于可见的物化界线方面。信仰不同教派的家庭并非截然分开居住,而是聚中有散、互相交错。另外,我们从单家集“一村四坊”的格局中看到,“坊”社区对村庄社区和家族共同体具有明显解构的作用,它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村庄社区的整合度和凝聚力,也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家族内部的团结意识,单姓回族过去属于同一教派,但现在至少分属于两个教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