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子衿:
听到莫茵的声音时,我正和林茕绕着操场散步。日头狠毒,刷白的日光像藏着一个惊天的阴谋,让人不敢直视。林茕的短发几乎被汗水浸透,湿嗒嗒地贴在脸上。我问她:“我和庄奕,我们怎么办?”
“和好吧。”林茕的声音有点像男孩子。她说话总是很简短,好像多说几句话会耗干她的生命一样。事实上,自从八年级她和叶锐凯分手后,她就开始变得寡言,“像我一样弄分手了总不好。”
“还喜欢叶锐凯吗?”
“谁知道呢。”林茕有些凄凉地笑了一下。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莫茵在喊:“洛子衿,庄奕有话要对你说。”我转过头去,看见莫茵站在主席台上,满脸明媚又张扬的笑。庄奕的脸上是一脸可笑又可爱的不知所措,她挥着手似乎想抓住莫茵,但莫茵已经坏笑着逃开了。庄奕颓然地放下双手看向我,我相信我脸上一定充满了明艳的神情,因为庄奕扬起了一个明亮又邪气的笑,她看着我的眼神非常认真。林茕轻轻推了我一下,说:“还不快过去。”我转头看了林茕一眼,厚重的刘海,娃娃头,总是低着的头安安静静地抬了起来,带着点祝福的笑。
另一边,庄奕向我走过来。我们之间仿佛铺上的红毯,庄奕像个新郎一样,带着完美的笑容,沉默地,安静地,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庄奕站在我面前,她的声音没有变,语调却少了几分吊儿郎当,她很认真地看着我说:“洛子衿,你原谅我吧。”说着,向我伸出左手,好像魔术一般地张开,那枚曾经被她送给我,曾戴在我的无名指上,又被我还回去的银质戒指躺在她的掌心,泛着柔和的银光。
“你答应我了?”我问她。
“答应了。我和徐晴说清楚了,以后我不会跟她来往了。”庄奕的脸上露出了孩子一样委屈的神情,“其实我跟她本来就没什么。”
我伸出两个手指捏起那枚戒指,严肃而又庄重地将它重新套在了无名指上。那一瞬间,我真的以为,所有的风雨都过去了,我们将迎来我们的彩虹。
那时我不知道,有一天,徐晴会一脸轻蔑地笑看着我,就好像是一朵缓慢地绽开的散发着甜美芬芳却流淌着恶毒汁液的的花朵,吸引来的不是蝴蝶,而是苍蝇。她说:“洛子衿,你别怪我也别怪庄奕,你自己看看你和庄奕之间除了那根本不存在的无关痛痒的‘爱’,到底还剩下了些什么?”
那时,我只是在一片灿烂而耀眼的阳光下,回想起在澳大利亚时,寒冷的冬天,庄奕把自己的外套递给我,她自己只穿着一件衬衫和一件厚毛衣,冻得牙齿打颤却依然勉强地对我笑了笑,她的有些发青的嘴唇一张一合,她的声音有些不稳,语调却依旧好像在开玩笑似的轻佻:“别冻坏了,我会心疼的。”于是我笑了,我像曾经裹紧她的外套一样认真地将那枚银戒套在无名指上,忽略掉不远处徐晴哀切的脸,我抬起戴着戒指的手抚了一下耳边的碎发,抬头看着庄奕,明媚地笑了。
庄奕:
小时候。好吧,我知道这个词实在是模糊又很恶俗,但我实在找不到什么更贴切的词。小时候,准确一点的说,是在上幼儿园的时候,那是我大概六七岁。应该还留着长头发。因为我妈说我是在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才为了方便而剪了短发。有时候我会想象一下小学二三年级前的我,应该向莫茵和洛子衿一样扎着清爽的马尾,语调娇嫩吧。
一天,我忘记是因为什么原因,总之我不肯刷牙。我爸一开始拿着牙刷好脾气地劝我,但我不领情。
我爸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他蛮横地把牙刷塞进我的嘴里,他的声音几乎称得上是愤恨的,他像是捏玩具一样捏着我的脸说:“你刷不刷?你刷不刷?”
我倔强地,拼命挥着手把牙刷从我的嘴里拔了出去,恶狠狠地瞪着我爸。他没有犹豫地一个巴掌甩在我的脸上,我不知道是不是嘴巴里哪里磕破了,我只是觉得满嘴令人泛呕的腥甜,我就哭了。哭的时候,我看见镜子里的我,牙缝间满是殷红的血。
妈妈从房间里跑过来把我抱在怀里,她朝着我爸喊:“你干嘛打孩子!”妈妈的衣襟上有一股清新的香,于是我哭得更加可怜。
后来,我爸妈似乎吵了起来。
再后来,没有人再提这件事。那好像是一份最平常的早餐,或者一场无聊的电影,消失在了时间里。我也以为我忘了,毕竟我那时不过六七岁。
直到妈妈离开家的那一天,她慢慢地收拾着自己的衣物,她的手上布满操劳后让人心碎的粗糙,她的眼睛很疲惫,脸上没有化妆,有些细小的皱纹和斑点,但她依然是个漂亮又优雅的女人。她持着她优雅得体的语调,有些悲凉地看着我笑了:“其实,并不只是你爸和柳璟之间的关系的问题,你爸是个没有耐心的人,我和你爸之间,早就已经充满了无法回避又无法解决的问题了,柳璟只是导火索罢了。你谁也不要怨恨好吗?”那时我很想问一句:八年前我爸的那个巴掌,也是你们之间无法回避又无法解决的问题吗?而那一瞬间我才明白,那一刻,那个巴掌,那满嘴的血,我一分钟都没有忘记过。有一些事,有一些恨,只是被埋在我的心底,沉默,但从来没有死亡,只是在等待一个歇斯底里的时刻爆发,把周围所有的一切都炸得面目全非。而我对我爸的感情,也是从那一刻开始,就再也回不去了。
但我不得不承认的是,血缘真是神奇的东西,我和我爸,本质上都一样的荒唐。否则,我也不会在晚自习的狭小房间里,在看到徐晴一口没动地把整盒饭菜扔掉时将她堵在了拥挤的过道里,而且是在洛子衿的面前。
那天,我刚和洛子衿道完歉,刚刚发完誓再也不和徐晴来往。
徐晴仰着头,面无表情,但她的眼睛很雀跃,我知道,她赢了,她也知道。她语调依旧娇嫩地说:“你让开。”
“我让开可以,你乖乖把饭吃了。”
“你凭什么管我。”她的声音几乎称得上兴奋。
“不凭什么,你把饭吃了。不然伤身体。”我慢慢地把我刚拆开的盒饭包起来,“你不吃,那我也不吃了,一起饿死算了。”
她娇嫩地看着我,娇嫩地笑了,笑容里有一种让人厌恶的如释重负。
我看向洛子衿,她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安安静静的吃着饭,只是手指上的银戒消失了。她的同桌,也是我在学校里的同桌,叫顾修远的男生犹犹豫豫地看看她又看看我,好像害怕惊吓到什么。
和莫茵一起下楼的时候,我听见莫茵讥讽的,抑扬顿挫的声音:“庄奕,你真是荒唐。”
我摆摆手:“肯定马上就有很多人骂我了,所以你就别骂了。”
“知道会被骂你还做。”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笑了一下,“只是看到徐晴的样子,我突然想到和她待在一起的时候是真的很愉快,所以看到她因为我不吃饭,我觉得挺歉疚的。但和洛子衿在一起的时候,其实很多时候都是很沉重的,可能是因为我和她一起经历的事情太多,而且都不那么愉快。我觉得其实我也疲惫了。”
“那你还和洛子衿和好?”
“我觉得,可能我当时真的只是不甘心看她和召南在一起罢了。我貌似让两个人都伤心了。”
“呵,你还真是混蛋。”莫茵低下头,“不过算了,洛子衿还是徐晴,她们都和我没什么关系,我唯一熟悉的是你,所以只要你开心就好了。她们伤不伤心我管不着。”莫茵沉默了一下,抬头盯着我:“不过,我不相信徐晴时‘伤心’得吃不下饭,她肯定是故意的,她在逼你,你不觉得她很做作吗?”
莫茵棕色的眼睛在强烈的灯光下像是一块半透明的琥珀,里面封着混蛋一样的我。莫茵表情严肃而认真地说:“我从来没讨厌过洛子衿,最多觉得你和她在一起是害了你罢了,但现在庄奕,我是真的很认真地在讨厌徐晴。”
“就像你讨厌林梓妍,夏新和我一样?”
莫茵沉默着,然后她奇怪地笑了一下:“不是,就像我讨厌召南一样。”
我点点头,我知道莫茵是真的讨厌徐晴了。